晨雾尚未散尽,山道如一条灰白丝带缠绕于群峰之间。沈青芜与林梦冉已行出十余里,脚下的石阶被夜露浸得微滑,两旁古木参天,枝叶交错,遮住了大半天空。偶有鸟鸣自林深处传来,清越悠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沈青芜腰间那根草绳随步伐轻轻摆动,每一次晃动都似在提醒她——她不再只是孤身一人行走在这条路上。身后是千山万水的牵挂,眼前则是未知前程的召唤。
林梦冉走在前方半步,手中拄着一根削制整齐的竹杖,不时拨开横斜而出的荆棘。“再翻过两座岭,就该入官道了。”他回头说道,声音低沉却清晰,“若走得快些,三日后可抵渡口,乘船顺流而下,十日可达东陆。”
沈青芜点头,目光落在远处层叠云海之上。“你说……我们真的该去东陆吗?”
林梦冉脚步一顿,侧首看她:“你动摇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抚了抚胸前玉匣,又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草绳。片刻后才轻声道:“我担心阿无。”
“那个小瞎子?”林梦冉记得她提过一次,是个天生目不能视的少年,却被她从西陆边境的破庙里带回云岚宗中养了三年。
“是他。”沈青芜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看不见光,却比谁都懂‘感知’。我把‘听脉诀’和‘触气法’教给了他,原想着让他回西陆安顿下来,靠诊脉为生便可。可他说——”她顿了顿,仿佛山风也静了下来,“他说,既然能感知气血流动,为何不能教别人也学会?于是他在西陆风语学院开课授徒,名为‘感知课堂’。”
林梦冉眉头微蹙:“盲者传法?这在西陆修行界……怕是难被接受。”
话音未落,忽听得前方林间一声轻响,像是落叶被踩碎的声音。
两人同时止步,沈青芜右手悄然按住腰间药囊,林梦冉则将竹杖横于身前,眼神警觉地扫向树影深处。
片刻后,一道素白衣影自林中缓步走出。那人头戴斗笠,肩披灰袍,手持一柄青铜短尺,面容隐在阴影之下,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如泉,静静望着他们。
“沈医师。”来人开口,声音温和却不容忽视,“我是西陆‘观微阁’的执事,姓裴。”
沈青芜松了一口气,但仍保持戒备:“裴先生如何识得我?又为何在此等候?”
裴执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约莫四十岁的清瘦面庞,眉心一点朱砂痣格外醒目。“昨夜子时,西陆传来急讯——你那位弟子阿无,在风语学院‘感知课堂’讲学第三日,遭三位长老联名弹劾,斥其‘形残志妄,玷污正统’,并下令封禁讲席,禁止其再传任何功法。”
沈青芜心头一震,指尖猛地攥紧了草绳。
“理由呢?”她声音冷了几分。
“他说,失明之人无法‘见气’,故不能‘导气’;无相之体,岂能传法?”裴执事叹息一声,“更有人言,若让盲者登台授业,恐乱修行根本,动摇宗门威严。”
林梦冉冷笑:“荒谬!修行之道,本就是以心御气,何须拘泥肉眼所见?当年《玄枢经》有云:‘目闭而神明,耳塞而灵通’,难道他们都忘了?”
裴执事点头:“正是如此。但西陆守旧之势根深蒂固,尤其‘明瞳派’几位长老把持讲席多年,一向排斥异端。如今阿无虽有数十学子追随,却因身份受阻,寸步难行。”
沈青芜沉默良久,眼中情绪翻涌。她想起那个总爱坐在门槛上听风的孩子,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脉案笔记,一边念诵一边记忆;想起他第一次准确指出病人肺脉滞涩时脸上绽放的笑容;想起临别那日,他站在云岚宗山门前,朝着她离开的方向深深鞠躬,说:“师父,我会把您教我的,告诉更多看不见的人。”
她曾以为,给他一部医典、一处栖身之所,便是成全。可原来,他的志向远不止于此——他想打破黑暗本身。
“我要去西陆。”她忽然开口,语气坚定如铁。
林梦冉皱眉:“可我们的目的地是东陆,那边有你需要的‘九转还魂丹’线索。”
“正因为要去东陆,才更要先走这一遭。”她转身望向来路,仿佛还能看见云岚宗山门处送别的身影,“如果连一个盲童追求真理的权利都要被剥夺,那所谓正道,又有何意义?”
她看向裴执事:“阿无现在何处?”
“仍在风语学院外静坐。他说,只要还有一人愿听,他就不会离开讲台。”
沈青芜闭上眼,深吸一口山间清气。再睁眼时,眸中已有决意。
“带路吧。”
裴执事拱手:“已备好快马,在十里外驿站等候。若日夜兼程,五日内可至西陆‘云隐城’。”
三人当即改变方向,折向西北。山路愈发陡峭,途中经过一片废弃的猎户小屋,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草药,竟是按照《寒症十三方》配伍悬挂,手法极为讲究。
沈青芜驻足细看,忽然笑了:“这是阿无的习惯——他记不住颜色,便靠气味和纹理分类药材,每种都用不同草绳捆扎。”
林梦冉捡起一根断绳看了看:“这种结法……和你腰间的很像。”
她低头望去,果然,那绳结末端也是盘旋如藤,形似封印。心头蓦然一暖。
“他把我给他的东西,变成了自己的语言。”她喃喃道。
当晚宿于山洞之中,篝火摇曳。沈青芜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简,上面刻满了她这些年整理的“感知术”心得——并非依赖视觉的修炼法门,而是通过呼吸、触觉、听声辨位、察脉知变等方式构建内在感知体系。这套方法最初只为帮助阿无所创,如今却被他发展成一门真正的修行路径。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她望着火焰,对林梦冉说,“那些骂他‘不配传法’的人,其实根本没听过他的课。他们害怕的不是盲人讲学,而是怕有一天发现——原来不用眼睛也能看得更清楚。”
林梦冉默然许久,终是点头:“所以你非去不可。”
“不只是为了他。”她轻抚竹简,“是为了所有被规则排除在外的人。为了那些因为残疾、贫穷、出身而被认为‘不够格’踏上修行之路的灵魂。这条路,不该由少数人说了算。”
翌日清晨,他们在驿站换乘快马。疾驰途中,沈青芜始终将草绳系于腰间,仿佛那是某种信物,连接着师徒二人的心意。
第五日黄昏,终于抵达西陆重镇——云隐城。
此城依山而建,城墙由青灰色玄石垒砌,高耸入云。城门口立着一座巨大铜镜,据说是用来测试入城者是否“心性澄明”,凡映照不出面容者不得进入。沈青芜看着那冰冷镜面,冷笑一声:“若真以此验人,阿无反倒最该进城。”
裴执事低声道:“近来城中气氛紧张。明瞳派已发布公告,称‘感知术’为邪门外道,凡修习者视为同罪。已有三名学生被捕,关押在‘净心院’。”
沈青芜眼神骤冷:“他们是治病救人,不是作乱。”
“可他们挑战了秩序。”林梦冉缓缓道,“在某些人眼里,这就是最大的罪。”
一行人悄然潜入城中,藏身于一间老旧医馆内。当夜,沈青芜换上平民布衣,由裴执事引路,前往风语学院南侧旧址。
那是一座位于城南贫民区的小院,原本是废弃的土地庙。如今门前台阶上坐着十几个年轻人,男女皆有,有的蒙着眼睛,有的双手颤抖,显然各有残障。但他们神情专注,围成一圈,低声诵读着一段口诀:
“闭目非盲,乃舍外景;
伏耳非聋,实纳天音;
指尖即目,可察经络;
心灯常燃,何惧长夜。”
正是沈青芜所授《感知引》的改编版本。
而在中央石台上,一道瘦削身影盘膝而坐,身穿洗得发白的青衫,脸上戴着一条黑色布巾遮住双眼,却坐姿挺直,气息沉稳。
是他——阿无。
五年不见,他已从当初那个怯懦少年成长为一名真正的讲师。尽管面前无人授课,他仍每日准时前来,面对空庭讲学,风雨无阻。
“今日继续昨日内容。”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们来说‘触气三层境’:第一层,以指探肤温;第二层,以掌感波动;第三层,以心接流转。记住,真正的感知,始于放下对‘看见’的执念。”
沈青芜站在巷口阴影中,听着他的讲述,眼眶渐渐发热。
她正欲上前,忽觉背后寒意袭来。
转头一看,几名身着银边黑袍的执法者正悄然逼近,手中握着锁链与符箓,为首之人冷冷宣布:
“奉明瞳派谕令,查封非法讲学之地,拘捕主犯阿无,即刻执行!”
风骤起,烛火熄灭。
阿无神色不变,只缓缓站起身,面向敌手方向,朗声道:
“诸位,请问——你们可曾试过,闭上眼睛走路?”
无人回应。
他微微一笑:“那就请听听我的心跳吧。它从未因黑暗停止,也绝不会因你们的到来而恐惧。”
沈青芜踏出阴影,一步上前,挡在他身前。
“他是我徒弟。”她声音不大,却如钟鸣山谷,“要抓他,先问问我这个师父答不答应。”
月光洒落,照亮她胸前玉匣与腰间草绳。那一瞬,仿佛整个西陆的风,都为之凝滞。
而在这片寂静之中,遥远的北方,那座古老钟楼内的铜钟再次轻颤了一下。
底部铭文悄然浮现第二行金光篆字:“薪火已燃,逆光者行。”
命运的齿轮,正在无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