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如意拄着脸看周别,心里感叹万分,这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么苦口婆心的。
六人里,周别的年龄最小,所以就理所应当地被看作小孩儿,尤其是他在这种地方,一袭长衫腰佩短剑的,更是妥妥的意气风发少年郎。
少年郎终究还是长大了。
乔如意凑近行临,行临也顺势低下头,她在他耳边小声笑说,“人果然遇事才能成长啊,你弟可以啊,也知道深谋远虑了。”
她离得近,清冷的药感香在他呼吸间萦绕,落在耳畔的气流细弱又温暖,勾得他浑身酥软。
他微微转脸看她,眸色转暗,她仰脸的动作还没来得及收,两人之间便是轻轻交缠着的气息。
乔如意心思恍惚片刻,喉咙发干,便坐直了。也是奇了,游光不是没了吗,怎么凑近他还是心痒痒的?
还是觉得他的唇挺好亲的……
肯定跟还在幻境里有关,是这样。乔如意提醒着自己,收心养性吧,别被男色误了事。
行临接上她的话题,“他是行,掏空了我的钱袋子来成全他的深谋远虑。”
乔如意浅笑,“你刚刚还说幻境里的任何事都是泡影,那钱也是吧?”
行临挑眉,“钱当然是真的。”
乔如意就不解了,“那你到底哪来这么多钱?还有那处宅子,总不能是你意念凭空出来的吧?”
行临懒洋洋的,“九时墟的店主,这点身外之物还是可以有。”
“万一明天我们还在这,花什么?”乔如意假设了一下。
就知道他肯定四两拨千斤,不说就不说吧,追着问就像是她要谋财害命似的。
行临思量着,“这种可能性为零。”
乔如意倒是认同行临的定论,因为随着夕阳西下的时辰到来,外面的一切已经看不见了。
要不是还有阿寿和茶肆里的陈列在,她定会觉得是进了九时墟。
“我是说万一。”她轻笑,“没钱的话,是不是可以向危止要?”
行临看着她,眼神异样。
这眼神瞅得乔如意相当心虚,也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你要说什么就说,怪吓人的这么看着我。”
行临似有笑,“你还想见他?”
乔如意一愣,“见谁?”
又一下反应过来,哦了一声,“你说危止?我疯了我想见他?”
这不就开个玩笑吗。
行临收回视线,嘴角的笑意看上去放松了些。“危止非善类,要远离。”
乔如意轻叹感慨,“行临你这个人嘴黑起来连自己同行都骂啊。”
退一万步来讲,危止也能算是长辈了吧。
“因为我知道他是……”行临转头看她,话说到一半顿了顿,“什么德性。”
乔如意不解,“你不是之前也没见过危止吗?”
“没见过,但九时墟店主的性子都大差不差。”行临说。
乔如意故作恍悟,“我记得你之前也说过自己,并非善类。”
行临心说,你记性可真好。
“是。”他承认,“我也的确不见得是什么好人。”
“但你这次放过了曹禄山。”乔如意不赞同他的话。
行临不动声色,“不是我想放,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只有唯一的办法。”
乔如意又重新拄脸,这次是看着她。行临瞥了她一眼,不疾不徐给她添了茶,“你要是对我还有非分之想就直说,这么看着我,我也会慌。”
这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心眼极小。
“行临,你是不是不习惯听人夸你?”乔如意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行临放壶的动作微微一滞,抬眼看她,“怎么,你打算夸夸我?”
他眼里有笑,但明显是在用调侃之调掩饰不自然。
“你是很好啊,虽然整个人看起来挺傲娇、冷淡、嘴巴有时候还挺损……”
行临瞥了她一眼,“你还是别说了。”
“但是!你得听但是!”乔如意强调。
“好吧,你说。”
“但是不管沈确还是周别,都觉得你很好。”乔如意说,“他俩离你最近,也是最了解你的人,如果你这个人不怎么样,他俩也不会事事为你着想。”
尤其是沈确,差点儿要了她的命,之后防她跟防贼似的,生怕她能将行临怎么着了似的。
行临闻言,冷不丁问她,“你呢?怎么想我的?”
乔如意含笑,“刚才不说了吗,你很好啊,有勇有谋,做事沉着冷静,主打一个听劝,主要是跟我打配合的话不拖我后腿。”
行临喝茶差点儿呛着。
“你夸人的方式还挺别出心裁。”
-
最终阿寿还是耐不过周别的坚持收了银票,感动得直掉眼泪,又说,哥,等我买了大房子,接你来住!
周别眼尾红了,及时转过头。
入夜后,大家在茶肆的二楼架起了火锅,阿寿说自己拿了钱心里不好意思,买了不少菜、肉回来,还去了酒坊拎了几坛好酒。
“掌柜的还问我是不是发财了,买这么多酒,我说是替我家掌柜的买的,招待朋友。”阿寿笑呵呵说。
周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做人一定要低调,钱袋子里有多少钱不要到处说去。”
阿寿用力点头,“哥,你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沈确调侃,“关于这点,你哥做得可真是滴水不漏。”
行临店里无缘无故多了个伙计,沈确也没太当回事儿,都是过去挺长时间了沈确才知道他家境不错,周别这个人,在外的确是从不把家底搬出来。
七个人,围坐锅子前。
阿寿说,“我哥是视金钱为无物之人,是豪爽之人。”
行临哼笑,“你哥的确是个视金钱为粪土的人,也的确为人豪爽。”
不是他的钱能不豪爽吗。
周别任由行临损他,笑道,“钱没了再赚呗,人不能成为金钱的奴隶。”
行临嘴毒,“没钱你就成奴隶了。”
周别噎了一下。
“关于这点,我想你深有体会。”行临又慢悠悠地补上句。
周别砸吧两下嘴,“火锅能吃了吗?饿了。”
挺会转移话题。
见阿寿一脸担忧地瞅着自己,周别伸手将他的脸扭到一边,“不需要用这么崇拜的眼光看着我。”
阿寿着急,“行大哥说的是何意?哥,你是不是把所有钱都给我了?这可不行,我不能害得你过不好日子……”
行临在这头深吸一口气,同样是叫一声哥,阿寿这个做弟弟的处处想着他哥,周别呢?是喊他一声哥,掏空他所有。
周别笑着安慰阿寿,“放心吧,你哥我有的是钱,不用担心,再说了,我也是有哥罩着的人。”
他朝着行临的方向一抬下巴,“行大哥,就跟我亲哥没什么两样,就算我有天大的事,他都能解决。”
阿寿轻拍胸脯,“那就好那就好。”
行临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沈确强忍着爆笑的欲望,清清嗓子,“孽缘啊,孽缘。”
周别瞥了他一眼,还带着点警告色彩。转头看向行临,全然成了谄媚之相,“哥,一会儿你想吃什么蘸料,我给你调。”
可真是能屈能伸呢。
行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被火光微微映亮的眼尾逶迤出几分柔和,看得出没有责怪之意。
茶肆掌柜的一如既往地没有出现,就好像茶肆里从没有过这号人似的。
阿寿还不忘替自家掌柜解释一句,异常的天,我家掌柜的身体就会不舒服,所以极少来茶肆。
乔如意笑说,“还是个脆皮吗?”
阿寿没明白脆皮是什么意思。
乔如意也没打算解释,反正她知道所谓身子骨弱不过就是借口。
窗外夜色深沉,隔街有什么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就连长街的灯火也都湮没在层层叠叠的雾色里。
直到,又下雨了。
乔如意他们能看见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子上,带了不少寒气来。
阿寿忙跑去关窗子,周别也上前帮了忙。阿寿探头看了一眼,嘟囔了句,“好好的天又突然下雨,好多摊都来不及收呢。”
周别嗯了一声,关好了窗,紧跟着反应过来,惊讶问,“好多摊位?”
“对啊,你看街上的人,真是……哎,这雨,让人避犹不及。”
周别回来坐好时,其他人的表情也挺丰富。阿寿说的话他们都听见了,原来看不见外面情况的就只有他们而已。
在阿寿眼里,若不是下雨,外面仍旧热闹。
大雨转成暴雨。
除了雨声,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停止了。
乔如意他们都心知肚明,这绝非是异常天气作祟,只是这里的人和事正在慢慢地跟他们告别。
锅子架在明火上,食材的种类虽不多,但胜在新鲜、无公害。
外面大雨瓢泼,屋子里火锅沸腾,四溢的酒香碰着肉香,好生惬意。
周别和阿寿喝了不少酒,其他人尚算清醒。不是其他人不喝,是没抢过周别。周别拉着阿寿,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大多数都是周别在叮嘱阿寿,又要阿寿一定要记住他。
“记住,你姓周名寿!能长命百岁的名字,听到了吗?”
阿寿是醉着,但也反过来味来,问周别,“哥,你是要去哪吗?”
周别是真醉了,嘴里嘟囔着,声音挺小听不清,阿寿都快把耳朵贴上去了。
行临跟阿寿说,“我们要出趟远门,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阿寿晕乎乎的,许是只听清了后半段,连连点头,“能回来就行……”
火锅局的后半段就没周别和阿寿什么事了,两人彻底喝趴下,相互搂着双双就地而眠。
几人就任由他俩随地大小躺,一个锅子架火上呢,屋子里的温度不低,也不怕他俩着凉。
“明天真回去了,周别这小子得失落一阵子。”沈确笑着说了句。
“可不,都把阿寿冠他姓了。”陶姜没喝上太多酒,光吃了,撑得慌,靠在椅子上坐没坐相。
乔如意沉默。
行临见她兴致不高,问她怎么了。乔如意眉间思量,想说什么又突然抬头看了地上的阿寿一眼。
要不说是亲闺蜜呢,陶姜立马就明白了,窜到阿寿身边,蹲身下来晃了晃他,没反应。
“看上去是烂醉如泥了,要不然抬上去?”
乔如意摆手,“就算听见也未必听得懂。”
“有关游光的事?”行临问得了当。
乔如意点头,“你说过只有执念化形,没有游光返骨的情况对吧?”
行临,“对,曹禄山这种情况从未有过。”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乔如意眉心紧锁。
她在想这个问题,一有空就想,却想不出所以然来。
行临往火灶里扔了一根柴火,“黑沙能化作黄沙,人希能恢复本貌,违约者执念能消除,游光能返骨等等现象发生,都跟你的血有关系,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他摇头,没有定论。
陶姜,“也就是说,如意的透骨拓只是感受工具,想解决问题其实是她的血。”她看向乔如意,给了一句总结——
“如意,你的血是有净化功能!”
乔如意觉得脑袋晕,“好好说话。”
天山圣女吗,还净化……
沈确说,“我倒是觉得姜姜这话没毛病。”
“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乔如意随口一句。
说得陶姜竟脸红了,“乔如意!谁不好好说话呢?”
乔如意心大,乐了,“都叫姜姜了,听不出来?”
沈确显得不自在,抬手摸了摸鼻子,又觉得太明显,顺了只酒坛倒酒。
……滴了一滴。
更尴尬了不是?
行临的出声及时解救了尴尬的气氛,“陶姜的话或许还真是一语中的,你的血的确是有这种功能。”
甚至可以让他避免一场杀戮。
乔如意想了好半天,末了整个人放松下来,“虽然不清楚原理,但是拥有功能血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她伸手,借着火光打量着自己的芊芊玉手,“就是得想个办法,不能总割手。”
陶姜拉过她的手,“也是奇怪,伤口一夜之间就没了,真的没留后遗症吗?”
乔如意抽回手,一巴掌拍她肩膀上,“慎言。”
竟没人能熬得过这夜,哪怕乔如意和陶姜想眼睁睁待到天亮。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几人都昏昏欲睡了,耳畔最初是火锅的咕嘟声,之后是大雨声,再之后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到什么了。
但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乔如意又冷不丁听到了声音。
是驼铃声。
一下,又一下……
响了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