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自打曹禄山失踪、曹家上下一夜之间没了一只眼睛后就沉寂了。
虽然后来雪见搬回曹家宅院去住,但曾经的丫鬟、下人、马夫等走了一大批,院中尽显落寞。
整条街的人轻易不敢靠近曹家,有的宁可绕远路也不想从曹家门前经过。甚者,挨着曹家居住的几家也都搬家了,坊间流传的是曹家染上邪祟,所以避而远之。
曾经的曹家门庭若市,如今的曹家门口罗雀。
但今日,曹家“热闹”了。
朱漆大门缠着玄麻,数盏白绢灯笼在风中摇曳如泣。青砖院墙尽数覆上萱草灰,连石狮双眼都蒙上生麻布。
曹家举办丧礼。
由雪见一手操办。
她披麻戴孝亮相于众,没再像之前那样对自己的面容遮遮掩掩不见人。
她就守在曹禄山的灵柩前,脸上无喜无悲,静候每一位上门吊唁的宾客。
来了不少人,最初是同曹家有商贸往来的商队首领们,专程远道而来,之后来了不少监市的人,都是平日里与曹家走得较近的。
也有官员的亲眷来,碍于高家的关系,官员本身不方便露面。再然后就是些百姓了,之前因些怪力乱神的言论导致不少人心生胆怯,现如今曹禄山的尸骨入土为安,百姓们也都看个雪亮,哪有什么鬼怪之事?
曾经不少受过曹禄山恩惠的百姓纷纷后悔,在得知曹家要办丧,纷纷跑来帮忙。
但都被雪见给劝退了,她没怨恨这些人,相反很是感谢他们能来帮忙,不过曹家办的是丧礼,她想亲自送她父亲最后一程。
乔如意他们原本也想帮忙,也被雪见婉拒了。
她说,你们能帮我带回我爹的尸骨已是感谢,丧礼一事就不好假以人手了。
曹禄山最后化骨,这超过所有人的想象,包括行临。他很坦言,自打九时墟成立以来,就从没见过游光化骨的情况。
当晚曹禄山执念消散成为一堆白骨时,乔如意和行临僵在原地好半天,直到沈确他们几个出来,六人就成了大眼瞪小眼,齐刷刷地在老槐树前面站了好久。
是乔如意出面找的雪见。
到店铺找的人。
没有黑沙暴肆虐,整个瓜州都明媚起来,就连曾经堆在地上的一摊摊黑沙都消散不见。
乔如意一行人进店时时间尚早,铺子里没上客人。雪见仍是避而不见,不论请人通传多少次。
陶姜急性子,跟乔如意说,“跟我长得一样的脸,怎么性子差这么多,可真轴。”
乔如意没急也没恼,叫她稍安勿躁。又问行临能不能做次散财童子?想了想又强调,也未必能花出去,以防万一。
行临见她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不过也任由她去折腾。乔如意有了行临这尊财神就有恃无恐了,将店里人全都打发了,理由是店家有事,半月内不营业,店中人员均带薪休假半月。
店里人员无不兴高采烈的。
雪见果然坐不住了,出来见他们时还头戴斗笠,面纱遮了全貌。
她不悦,质问他们凭什么擅自做主,并朝着他们索赔这半月的利益损失。
乔如意没急没恼,二话没说先是掏出一沓银票来,推到雪见面前,说,“这些钱只多不少。”
雪见瞧她掏钱痛快,显然是没料到,怔愣片刻,问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别装神弄鬼。
周别也觉得乔如意在装神弄鬼,绕这么大圈干什么,直接告知实情不就没那么多误会了。
念头刚落,就听乔如意开口,“我们找到了你父亲,但你现在不敢见人的状态,能保证顺利完成丧礼吗?”
一句话落下,陶姜差点被口水呛到,周别差点咬了舌头。
前一秒还打弯子,下一秒就很直接,半点过渡都没有。
行临只负责做乔如意的钱袋子,全程不参与话题节奏,自顾自倒茶喝茶,反客为主的模样。
只是在听到乔如意这番话后,他眼皮一抬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弯起,是纵容的态度。
这一刻他明白乔如意为什么要绕这弯子。
雪见把自己困在牢笼里,如果没有走出来的勇气,怕是也无法面对曹禄山的死,更不用说承担起曹家日后的命运。
雪见闻言怔愣半天。
“你刚刚说……”她迟疑,“你们找到了我爹,又说……办丧礼?”
后半句话问完时,从她渐渐收紧的拳头能看出内心的悲怆和激动来。
“是,你父亲已经过世了。”乔如意直截了当告知,是残忍了些,但好过无谓的隐瞒和安慰。
雪见蓦地抓住桌角,指关节泛白,肩膀都在颤抖。
乔如意轻叹,“这是你父亲最好的结局了。”
没有人不贪生,也没有人不怕死,面对死亡时每个人都会心存恐惧,甚至怕去说那个“死”字。
可像是曹禄山,还有跟曹禄山一样被困在无相祭场里的生命,寻常人所惧怕的死亡对他们反倒是一种解脱。
有死,方生。
不死不活才是对生命的最大惩罚。
雪见隔着白纱静静看了他们良久,才颤抖着嗓音说,“我爹在哪?我要见他。”
-
曹禄山的尸骨被带回了行临的宅院,不好安置在闹市。
在见到曹禄山尸骨的时候,雪见整个人都傻住了。
乔如意站在她身后,这一刻是理解雪见的感觉的。她定会认为见到的是具腐败尸体?甚至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想只是森森白骨。
若不是套在白骨架上的那身衣服,雪见定然不会认为眼前这人就是曹禄山。
“怎么会这样?”雪见浑身颤得厉害。
乔如意看着她,有一瞬的心疼。雪见不过一个比他们还小的姑娘,经历这些着实是叫人于心不忍。
乔如意想了想说,“我们发现他时就这样了。”
终究没将真相和盘托出。
关于曹禄山的事要不要如实告知雪见,他们六人的意见并不统一。
陶姜、周别他们认为要告知,雪见有权清楚曹禄山的一切事,毕竟她也是受害者,眼睛总不能没得不清不楚吧。
最初乔如意也没有强烈的反对,只是觉得这种事要解释起来回耗费不少时间跟精力。
还是行临一针见血,“九时墟不能因为曹禄山一人破例。”
他的意思明确又坚决。
九时墟是特别的存在,一旦众人皆知并坚信,那么还会有多少人前仆后继?
作为九时墟店主,行临的担忧不无道理,所以大家意见统一,决定不告知真相。
但雪见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闻言质疑,“发现他时?你们在哪发现的?为什么会发现?而且那么笃定就是他?”
也不是个无脑的姑娘。
乔如意兵来将挡,没一一解答她的疑问,只是说,“这是我们答应你父亲的,待他死后,将他的尸骨带回来交到亲人手里。”
雪见看着他们良久,又看向曹禄山的尸骨,瘦弱的身体像是能被一股风吹走似的。
“我想知道,他临死前有没有痛苦……”
乔如意深吸一口气,叹出时抵在唇。“没有,他没遭罪。”
不算是撒谎吧,毕竟曹禄山的执念消散时他很开心。
雪见微微点头。
“我想,你父亲最想看到的就是你能好好活着。”乔如意轻声说。
雪见僵站了好半天,轻声道,“谢谢你们。”
她最终没要那沓银票,说,你们是为了曹家事奔波,不该拿你们的钱。
从给曹禄山收尸到办丧礼,雪见的确没时间经营店铺。
但她拒绝了大多数人,唯独没能拒绝得了高臣。
最初雪见还是不见她,高臣却像是钻了牛角尖似的死活不走。
末了雪见一把将斗笠摘下来,白纱扯去,露出一张既美丽又恐怖的脸。
雪见想吓走高臣。
在她认为,高臣之所以对她念念不忘不过是因为她的一张脸,与其躲躲藏藏,倒不如让他彻底死心。
高臣还真是被吓到了。
他不是没见过瞎眼的,大街小巷也不是没瞎子,可雪见的瞎眼极为瘆人。
是整只眼睛都没了,只剩下一个黑漆漆得窟窿在脸上,叫人看了后背直发凉。
雪见瞧见高臣的反应后只剩冷笑,转身要走,高臣却追上她,拦住她的去向。
雪见没料到他会追上来,怔愣。高臣如实跟她说,见她眼睛这样,没人会一点反应都没有,但他更多的是心疼,她是他的妻子,没有一个做丈夫的看见妻子这样不会心疼。
高臣的大胆追爱是有原因的,之前虽说也是痴痴纠缠,但没像如今这般直接。
高家出事了。
高刺史在某一晚到家后,躺在床上睡去就再也没醒来。
没死,就是昏睡不醒。
要说没意识也不是,高家人还时不时能看简他紧蹙眉头,嘴里还嘟囔着别过来别过来,要不然就是大喊着别来找我!
满头大汗的。
高家人都以为这种情况一叫就能醒,可每次还是叫不醒。
找了不知多少郎中,没一个治得好。之后高家长辈又请了大师来府上降妖除魔,也没一个顶用的。
倒是有个赤脚道士路过高府大门,摇摇头说,造孽啊造孽。
这话恰好被管家听到,忙将道士请进府。道士看过高刺史后还是重复之前在府门外的话,跟高家人说,此人三魂只剩一魂,危矣。
高臣请求道士出手相救,高家夫人更想重金下礼,道士一一拒绝,只是画了个符纸贴在床头,跟诸位说,贫道只能勉强维持他的最后一魂,一切全凭天意吧。
就这样,直到曹禄山出殡那天也不见高刺史醒来。
高家一时间没了主心骨,不想高臣扛起了高家,成了高家的主话人,将一切打理得稳妥顺当。
同时他也提了要求,他与雪见之事,高家任何人都不得干涉。
这个时候谁还能得罪高臣?当然,高刺史离奇经历让高家上下都人心惶惶,这人好端端的,怎么两魂说没就没了?所以也没人再有心思关注高臣和雪见的事了。
乔如意听说了高刺史的事极为惊讶,陶姜更是不可置信,问,“还真有三魂六魄啊?”
沈确被逗笑,“不是,比有三魂六魄更离奇的事咱们也正在经历吧?”
陶姜一想,也是啊。
乔如意好奇问行临,“跟你有关吗?”
行临被问愣了,啊?了一声。
乔如意好心提炼重点,“高刺史没了两魂的事。”
行临哭笑不得,“你是怎么想到我头上的?”
“你不是九时墟店主吗?”
行临气笑了,“没错,我是九时墟店主,我不是阎王爷。”
乔如意见他不像是在撒谎,啧啧两声,那就只能说因果报应了。
他们六人也参加了曹家的丧礼,见到高臣帮着雪见忙前忙后时一时感慨。
没被游光影响的高臣果然可爱多了,看着也顺眼了不少。
陶姜说,最起码没沈确那么欠儿。
戴着面具的沈确无法用脸色表达自己的不悦,就用力地哼笑一声。
游光能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执念,初次接触高臣时,曹禄山化作的游光拿捏了他的执念与恐惧,利用他的手差点害死他们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与眼前这个深情真挚的高臣果然是判若两人。
若能不被心中执念所累,人会轻松很多。
见他们能来,雪见很是感激。
末了跟他们说,“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但你们不说我也不多问,还有我爹的事,我想也是有我不知情的事,你们不说想来也是有原因,总之感谢诸位,让我爹能落土为安。”
很聪明的姑娘。
陶姜上前轻轻拉住她的手,毕竟是跟自己长了张一样的脸,心里倒是泛起不舍来。
她问雪见日后有什么打算,雪见想了想,说,铺子该经营还是要经营,我也不能坐吃山空,我发现我还是有点经营头脑的。
遗传嘛。
至于高臣……
雪见面色较为平静,轻声说,随缘吧,你们也说了,好好活着最重要。
陶姜跟雪见聊天时,沈确也叫走了高臣,两人缓步在游廊,相同身材、相同身高、相同背影,若不是穿着不同,就跟两道一模一样的影子似的。
沈确说,你迎娶雪见之时说过的话该要记得。
高臣点头,自是记得。
沈确停住脚步,与他面对面而站,“你若有心重来,定要遵守承诺,永不辜负。”
高臣虽不清楚他为何如此关心,但这番话听在心里温暖如流,他应允,“我对雪见,永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