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我才知晓,其实芳春与夏荷之死,是主子亲自下的手。”芳草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凄凉,沙哑的嗓音在这间火光明灭的昏暗小屋之中,无端叫人背脊发寒。
那时候她想了很久都没想通。
明明她们一起进宫,相互扶持,被年长的嬷嬷刁难后,相互拭泪,彼此间依偎取暖;好不容易,她们之间有一个跻身成为宫中的贵人,眼看着富贵就在眼前。
芳草以为,共同经历过那么多,她们之前应当也是彼此信任的,可这么多年来,她想了又想。
最后结论确实:只是因为意外得知了主子的真实身份,所以芳春和夏荷不得不死。
穆答应对自己身上流着的北疆血脉深恶痛绝,甚至因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其实我早该发现的,那段时间,主子看小殿下的眼神都很不对劲。”芳草猛地攥紧香囊,力道之大,指节都泛白了。
芳草闭上眼,说到这里,她已经泪流满面。
泪水顺着她面上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一滴一滴砸落。
她对主子是有恨的。
她恨主子狠毒,恨她亲手毒杀了曾经一同在宫中苦熬的姐妹们;
可她却又不得不理解她,越绝望,越疯狂。
一个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遭受到打击的人,在偌大的深宫之中,能抓住的,唯有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为了保护那个身上流着异族血液、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她摒弃曾经温柔的形象,化身修罗,为他斩断一切可能的威胁。
哪怕威胁来自于她昔日的姐妹,哪怕……是清醒时的她自己。
良久的沉默,久到沈君瑞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融进这夜色之中。
祁衡言行径疯狂,无疑是在宣泄报复,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有过很多猜测。
猜穆答应是因为诞下皇子受到嫉妒,被针对而死;
猜她因为身世低下在宫中受到排挤郁郁寡欢而言;
猜她是在生产之时坏了身子……
宫中风波诡谲,死一个答应再正常不过,可他唯独没有想到,穆答应竟是自尽。
宫中妃嫔宫中妃嫔自戕乃是大忌,若真的追究起来,甚至可能会被诛九族。
可她父母双亡,仅有的远房亲戚也早已断联,心如死灰,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九族?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沈君瑞也不知是怎样从震惊之中找回自己的声音的,他清了清嗓子,看着芳草:“你知不知道,当初穆答应是怎么进宫的?”
“她啊……是被卖的。”
人性本就是贪婪的,穆答应的养父,哪怕只是一小吏,应当也是有少许家产的。
偏远的镇子,死了父母亲、无依无靠的孤女,一个又一个的形容叠加起来,不难想象,当初的她该有多无助。
她并不是选择了入宫,而是被命运推入火坑。
资料中记载的“自愿”,怕是后来为了粉饰太平,而刻意模糊了真相。
一个女子,从小生活在父母的宠爱中,父亲一走,便有不怀好意的人上门欺凌,她为了活命,不得不跟着命运的安排走。
她进了宫,成了奴,好不容易有了几个知心好友,却被醉酒的皇帝临幸,生下了皇子。
原以为这一生守着孩子,也就过去了,可她最后却发现自己身上流淌着北疆的血脉、她这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操控之中……
芳草的心一抽一抽地痛,枯瘦的身躯开始无法自制地抖动。
每当想到这里,她就不恨主子了,她只心疼她。
她的主子,她的好友,这一辈子,短暂的二十多年,太苦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芳草整理了情绪,许久后才缓过神来,抬头看向对面的几人,伸手随意抹了把泪。
她只是个普通的老婆子,但身在京城,哪怕并未去刻意打听,近日以来发生的一些事,她也是知晓的。
昔日的那个孩子长大了,知道为母亲报仇了。
可若他母亲知晓,想必不会希望她的孩子一直生活在仇恨之中。
芳草低头看着手中的香囊,熟悉的气味让她难免想起她们之间的过往。
回想她这半辈子,唯有与主子在一起的时候,最自在。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股香气,她心中感到无比的平静。
芳草伸手轻轻摩挲着香囊,动作轻柔——看得出这香囊是赶制的,布料虽好,针脚却乱得很。
“你们走吧。”芳草抬头,目光却没有落在沈君瑞他们身上,而是转头看向外头,透过缝隙,她好像又看到了宫中欢笑的少女们。
就连沈君瑞他们起身朝她行礼、道谢,她也恍若未闻。
屋中只剩她自己。
芳草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抚平了自己鬓边一缕散乱的白发,动作庄重而虔诚。
抬头看了一眼这间替她遮挡了数年风雨的陋室,目光扫过瘸腿的凳子、里头还有灰烬的炭盆,以及床上散发着霉味的被褥——
视线定格在桌上放着的香囊上。
香囊边,昏暗的烛火在她眼底跳跃着。
芳草的嘴角就突然露出了一丝及其平静,甚至带着几分解脱意味的微笑。
守了多少年的秘密,这些时日,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的灵魂。
如今,她终于说了出来,交付给了值得托付的人。
那份沉重到足以压垮她的负担,随着秘密昭然揭示烟消云散。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就像一朵蒲公英,被风一吹,便轻飘飘地走了——
她也终于,可以脱离枝头,随风飘着,去到她想去到地方。
只是对不起了,主子,你当初不惜毒害姐妹也要保护的孩子,我并未选择袒护他。
每个人,每做一件事,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一定的代价。
她也是,所有人都是。
芳草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为自己换了身浆洗得发白,却还算工整的衣裳,干枯的白发,她理了又理。
最后,握着香囊躺在床上,缓缓闭上了眼。
这次,环抱着她的不再是终日不散的霉味,而是清冷的幽香。
烛火在她平静的面容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烛光也似乎一点一点暗淡。
行至半路的沈君瑞心中突然有些不安,他勒住缰绳,吩咐护卫往回走,去看护着春草,稍后他便派马车去,将人接到安全的地方。
护卫依言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