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喧嚣与血腥，如同被风雪卷走的尘埃，渐渐消散在郡主府厚重的朱门外。穆之推开那扇熟悉的垂花门，一股混合着清冽梅香与温暖炭火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满身的寒意与疲惫。庭院里，积雪已被细心扫净，露出青石小径，几株老梅虬枝盘曲，在月色下绽开点点红蕊，暗香浮动。廊下悬着的灯笼，晕开暖黄的光，将飘落的细雪染成碎金。
他的目光，却瞬间被庭院东侧暖阁窗棂透出的柔和光晕吸引。暖阁内，烛火通明，窗纸上映着摇曳的梅影，静谧而温暖。
“回来了？”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冰泉击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穆之转身。阿月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一身素雅的月白棉袍，外罩一件同色的狐裘坎肩，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而挺拔的轮廓，眉眼间带着一丝案牍劳形后的倦怠，却依旧清丽如画，不染尘埃。
“嗯。”穆之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他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拂去她肩头沾染的几点雪花。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狐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珍重。
阿月没有躲闪，清冷的眸光落在他略显疲惫的眉眼上，微微颔首：“暖阁…备了热茶。”
两人并肩，踏着碎玉般的雪沫，走向暖阁。推开雕花木门，一股更浓郁的暖意夹杂着清幽的梅香扑面而来。暖阁不大，布置得雅致温馨。正中一张紫檀小圆桌，桌上摆着红泥小火炉，炉上煨着一把精致的紫砂壶，壶嘴袅袅冒着白气，茶香四溢。桌旁，一只素净的青瓷梅瓶里，斜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红梅，为这方暖室添了几分生机。角落的炭盆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穆之脱下沾了雪沫的玄色大氅，阿月接过，挂在旁边的衣桁上。两人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矮榻上坐下。阿月执起紫砂壶，为穆之斟上一杯热茶。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玉杯中荡漾，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穆之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间。他轻啜一口，清冽甘醇的茶汤滑入喉咙，熨帖了五脏六腑的寒意与疲惫。他抬眸，望向阿月。暖黄的烛光下，她清冷的侧颜柔和了许多，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静谧而美好。
“今日…辛苦你了。”穆之放下茶杯，声音低沉。
阿月微微摇头，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职责所在。”她顿了顿，抬起眼，清冷的眸光在烛火映照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渺与…极淡的惘然，“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也像陈墨那样…彻底…忘了所有…忘了你…甚至…忘了自己是谁…会不会…也…伤害到你？”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的假设。如同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那微微蜷缩在衣袖下的指尖，却泄露了一丝…深藏的…不安。
穆之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股尖锐的刺痛，混合着汹涌的怜惜与后怕，瞬间席卷了他！他想起陈墨那空洞绝望的眼神，想起他被植入虚假记忆后的癫狂与痛苦…如果…如果有一天…阿月也…
他猛地伸出手，越过小桌，紧紧握住了阿月微凉的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他的掌心温热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会！”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落，“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倾身向前，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直直撞入阿月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那里面…映着烛火…也映着他自己…焦急而…坚定的身影！
“阿月…”穆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沙哑的温柔与刻骨的承诺，“你的记忆…你的过往…你的伤痛…你的…一切…都是…你的一部分。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它们！更不会…让你…迷失在黑暗里！我会…守着你！护着你！用尽一切办法…让你…永远记得…你是谁！也…永远记得…我！”
烛火下，他的眼神炽热而专注，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凝视着他唯一的信仰。那目光，穿透了摇曳的烛光，穿透了阿月冰封的心防，直抵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阿月静静地回望着他。清冷的眸光，如同冰封的湖面，在穆之灼热而坚定的目光下，悄然漾开一丝细微的涟漪。那涟漪很淡，却足以融化经年的寒冰。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轻声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信任与…交付。她的指尖，在他温热的掌心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轻轻回握。
简单的三个字，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如同最温暖的溪流，瞬间涤荡了穆之心头所有的焦灼与不安。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他不再说话，只是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她。
暖阁内，茶香袅袅，烛火摇曳。炭盆里的火苗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寒风依旧呼啸，细雪无声飘落。但这一方小小的暖阁，却隔绝了所有的寒冷与喧嚣，只剩下静谧的温暖与无声的相守。
穆之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阿月光洁的额角…那几缕…在墨黑发丝间格外刺眼的…银白！四缕！如同被冰雪冻结的月光，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伤痛与透支的生命力。他抬起另一只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无比坚定地…轻轻抚上那几缕银发。指尖温柔地、近乎虔诚地…缠绕着那冰凉的银丝，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度与力量，都注入其中。
阿月没有抗拒，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感受着他指尖的温热与珍重，如同暖流般，缓缓注入心田。
第五章：赌局风云·柔刀破局
暖阁内的静谧温存，被隔壁花厅隐约传来的喧闹声打破。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赌场的亢奋与懊恼。
“开！开！开！”
“哎呀！又是小！老酒鬼！你又输了！”
“再来！再来！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是陆羽柔娇媚中带着促狭的声音，还有轩辕一刀那含混不清、带着浓浓酒气和不服气的咕噜声。
穆之与阿月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无奈与了然。轩辕一刀这老赌鬼，又输急了。
“去看看？”穆之低声问。
阿月微微颔首。
两人起身，轻轻推开暖阁通往花厅的隔扇门。花厅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有些诡异。
一张红木八仙桌旁，轩辕一刀佝偻着腰，抱着他那从不离身的巨大酒葫芦，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桌上一个倒扣的青花瓷碗，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信邪”三个大字。他面前，堆着几块碎银子和铜板，已经所剩无几。
陆羽柔则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锦垫的圈椅里，一身惹眼的石榴红裙，衬得肌肤胜雪。她一手托着香腮，一手把玩着几枚骰子，桃花眼流转，带着促狭的笑意，看着对面输红了眼的轩辕一刀。她面前，堆着小山似的银锭和铜钱，显然是大赢家。
婉儿则搬了个小绣墩，坐在陆羽柔旁边，小脸满是好奇和兴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桌上的瓷碗和骰子，手里还捏着个小本子和炭笔，似乎在记录什么。
“老酒鬼，还来不来？”陆羽柔红唇微勾，声音娇媚入骨，“再输下去，你这酒葫芦…怕是要抵押给我了哦？”
“放…放屁！”轩辕一刀梗着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老…老子…还…还有钱！”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瘪瘪的钱袋，抖了抖，倒出最后几枚铜板，“啪”地拍在桌上，“再…再来！押…押大！”
“好！爽快！”陆羽柔轻笑一声，纤纤玉指拿起三枚骰子，在掌心掂了掂，然后手腕一抖，骰子滴溜溜落入倒扣的瓷碗中，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她盖上碗盖，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买定离手！开——！”陆羽柔玉手一掀碗盖！
“一、二、三…六点小！”婉儿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惋惜，“轩辕前辈…你又输了！”
“不…不可能！”轩辕一刀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葫芦都晃了晃，“你…你出老千！”
“老酒鬼，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哦！”陆羽柔柳眉微挑，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声音依旧娇媚，却带着一丝寒意，“愿赌服输！输不起…就别玩！”
“谁…谁输不起！”轩辕一刀气得胡子直翘，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陆羽柔的手，“再…再来！老子…不信邪！”
“还来？”陆羽柔嗤笑一声，拿起一枚银锭在指尖把玩，“老酒鬼，不是我说你，你这赌技…啧啧…简直比你的刀法差了十万八千里！逢赌必输！十赌九输！剩下一次…还是人家看你可怜让着你！就这…你还敢跟我玩‘猜大小’？再玩下去，我怕你连裤子都得输光！”
“放…放屁！”轩辕一刀老脸涨红，气得直哆嗦，“老…老子…纵横江湖…几十年…还…还怕你个小丫头片子！”
“纵横江湖几十年？”陆羽柔夸张地掩唇一笑，眼波流转，“那您老这赌运…怎么跟扫把星似的？走哪儿输哪儿？我看啊…您这‘一刀’的名号…不如改成‘一输’？轩辕一输？多贴切！”
“噗嗤…”婉儿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轩辕一刀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拿陆羽柔毫无办法，只能抱着酒葫芦猛灌一口，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咕噜声。
陆羽柔看他那副样子，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随即正了正神色，将手中的骰子推到轩辕一刀面前：“老酒鬼，光靠蛮力和运气，在赌桌上…是死路一条！想赢？得靠脑子！靠眼力！靠…手法！”
她拿起骰子，在指尖灵活地翻转，如同变戏法一般：“听声辨位！观色察心！控力掌局！这才是赌术！你那…纯粹是…瞎蒙！”
她一边说，一边示范：“骰子落碗…声音有异…说明…点数不稳！对手眼神闪烁…手指微颤…说明…心虚！押注犹豫…下注凶猛…都有迹可循！还有…这手法…”她手腕一抖，骰子在碗中发出几声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响，“想让它出几点…就能出几点！当然…这是下乘！真正的赌术高手…不屑于此！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轩辕一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陆羽柔的手，似乎想从她眼花缭乱的动作中看出点什么门道，但显然…力不从心。
婉儿则听得两眼放光，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听声辨位…观色察心…控力掌局…”
“老酒鬼，”陆羽柔将骰子放回桌上，看着一脸懵懂的轩辕一刀，叹了口气，“赌…是小道！玩玩可以！沉迷…就是找死！你有这功夫…不如多喝两杯！或者…教教婉儿丫头几手真功夫！别…再糟蹋银子了！”
轩辕一刀抱着酒葫芦，沉默了半晌，浑浊的老眼看看陆羽柔，又看看一脸崇拜的婉儿，最终…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叹息。他颓然瘫坐在椅子上，抓起酒葫芦，又狠狠灌了一大口。这次…倒像是认命了。
陆羽柔见状，满意地笑了笑，将赢来的银子推回一半到轩辕一刀面前：“喏！还你！留着买酒喝吧！下次…再想不开找我赌…记得多带点本钱！”
穆之和阿月站在隔扇门后，看着花厅内这啼笑皆非又透着几分温情的一幕，相视一笑。穆之轻轻揽住阿月的肩，低声道：“走吧，让他们闹去。”
两人悄然退回暖阁，轻轻合上隔扇门。暖阁内，茶香依旧，烛火温暖。窗外的风雪似乎也小了些。穆之重新坐下，阿月为他续上热茶。两人静静品茗，听着隔壁花厅隐约传来的、陆羽柔教导婉儿赌术的娇笑声，以及轩辕一刀偶尔不服气的咕噜声，只觉得这风雪寒夜，也因这俗世的烟火气，而变得格外温暖与生动。
穆之的目光，再次落在阿月清丽的侧颜上，落在她额角那几缕刺眼的银发上。他伸出手，轻轻拂过那冰凉的银丝，眼神温柔而坚定。无论前路如何风雪，无论人心如何诡谲，他都会守护在她身边，如同守护这暖阁中的烛火，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