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御花园内。
苏青青让小兰守在门口,自己则带着姜大小姐往花园深处走去。
荣思虽然是早产儿,但是出生的时机很好,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正适合春困长身体,如今才两三个月大,小脸蛋已经圆润起来,抱久了还真有些重量。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只觉得一阵酸爽,忍不住叹气道:“都说小孩见风长,本宫原先还不以为然呢,现在总算是见识到了。”
“怀着荣思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生出来养了一段日子,才知道其他当娘的有多辛苦。”
“本宫这还是有人帮忙照顾,都快累得说不出话了,若是生在平民百姓家,一连生五六七八个孩子,那要怎么照顾得过来呀。”
姜大小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柔声应和道:“小殿下生得好,身体结实些的孩子不容易生病。”
苏青青本来也只是顺口一说,听完便点头回道:“是这个道理。”
天气更加暖和起来,太阳斜斜地落在花枝上,引得许多蝴蝶和蜻蜓飞了过来,在蓬松的香气里交织起舞。
“内务府行事麻利,本宫已经安排了人手,很快就能把女户证明给办下来。东西就直接递交给你本人,免得被姜府那边发现,反而生出许多麻烦。”
说完,苏青青又问道:“你如今住在哪里?“
姜大小姐垂下眼睛:“臣女的母亲在京中有私产,是她成亲前的嫁妆铺子,臣女就住在铺子后院里。”
走了几步,她还是没忍住,低声开口道:“父亲从来不过问正房的事情,只怕到现在,他都还没有发现臣女已经搬离了姜府。”
“那,你母亲也同意你自立女户?没有把这件事告到姜大学士面前吗?”
在苏青青的印象里,姜家夫人似乎是个极为传统的女人,骨子里就刻着“出嫁从夫”四个大字。
听姜大小姐的意思,她母亲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却从来没想过要和离,而是逆来顺受,任由姨娘踩在自己的头上耀武扬威。
听了这话,姜大小姐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她最开始也是不同意的,觉得臣女这样做就是离经叛道,死了也不能受后代子孙的供奉。”
“只不过……”她苦笑起来,“臣女觉得,比起嫁给花甲老夫当续弦,还不如死了更痛快,于是就对她说———”
“‘若是母亲死了,女儿照样供奉您,让您在地府也能照享荣华富贵;至于女儿死了以后有没有人供奉,反正到时候母亲您也早就归于尘土,还担这门子心做什么呢?’”
苏青青“嘶”了一声,“这话说得,你胆子还真大啊。”
古代人最忌讳说什么生死之类的话,平日里都是要避谶的,结果姜大小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敢对着生母这样“口出狂言”,只怕很是吃了些教训。
果不其然,姜大小姐艰难地点了点头,说道:“她当时气狠了,直接抬手给了臣女一耳光,然而自己却没站稳,摔在地上,把脚给扭伤了。”
“臣女想去扶她,但是她根本不理会,只让婢女带自己回房,然后请来了女医开药,再也没和臣女说过一句话。”
“这些日子没能进宫给您请安,就是因为在和母亲闹矛盾,一直拖到现在才给您答复,实在是臣女的过错。”
苏青青扶着自己的腰,走路走久了,小腹处还是会传来隐约的坠痛,可能是早产留下的后遗症:“然后呢?姜夫人后来是怎么松口的?”
“她没松口。”
说到这里,姜大小姐自己都有些心虚:“是从小把臣女带大的奶嬷嬷,不忍心让臣女嫁出去做续弦,便从母亲那儿偷来了地契,悄悄把臣女送出了姜府。”
她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心里还赌着气,便二话不说就接下了地契单子,打包了几件干净衣裙,直接逃出了生天。
只怕等到东窗事发之际,她母亲又要哭到几近晕厥,很有可能连奶嬷嬷也要为此而受罚。
苏青青笑了起来:“傻姑娘。”
“你母亲哪里是没松口?她肯定是看见姜素雪‘风光’回宫,忍不住心疼你,思来想去觉得你说的话没错,于是便让奶嬷嬷来做这个中间人罢了。”
可怜天下慈母心呐。
以姜家夫人那样软弱可欺的性格,能够低头让步,允许女儿自立门户,肯定经历了极为痛苦的自省,才下定决心为她安顿好去处。
不过真正让苏青青佩服的,还是姜大小姐本人。
能够在短短时间内看清自己的处境,并且改变了思想,从“本分嫁人、安身立命”,变成了“自立女户、绝不苟活”,实在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
也许她生来就是个坚强不屈的女子,只是被世俗阻碍了手脚,这才被困在原地,迟迟找不到未来的方向。
其实苏青青本来以为姜大小姐并不会同意自己的建议,她还想着让赵忠和选个踏实可靠的人去做代理东家呢。
毕竟要让一个世家小姐抛弃身份地位,转而去经商,去做那些最不受人待见的活计,光是想想都让人拉不下脸来。
就比如,让你原本舒舒服服地当白领上班,突然有一天下岗失业,为了赚钱养家,被迫要在学校和小区门口吆喝着卖炸鸡柳,你能放下面子去摆摊吗?
更何况京中这些少爷小姐们全都互相认识,虽然姜大小姐已经毁容的事情还没有传出去,但大家都是青梅竹马,从小在一个圈子里长大的同伴。
若是突然在铺子里看见了昔日好友,不再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小姐,而变成了低贱的商贩,任谁都要在背后嘀咕几句的。
而且保证不出半日,全京城的世家子弟们都会知道这个消息,性格好的兴许不会多说什么,换成平日里有仇的,只怕恨不得笑她个三天三夜,可谓是亲者痛仇者快。
姜大小姐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有眼泪安静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流进面纱里,晕开一片湿润的痕迹。
苏青青递过来一条干净的帕子,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自顾自地往前面赏花去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母女之间的恩怨,提点几句就好,不必太过深入,否则反而显得多嘴多舌了。
两人散完步,时间也不早了,便准备回明光宫用午膳。
至于荣思?
就放在他皇祖母那里吧。
俗话说得好,远香近臭,太后娘娘平日里总念叨着抱孙子,今天就让她好好抱个够,等荣思拼命哭闹几场过后,老太太肯定不会再主动让她过去请安了。
只不过人还没进宫,守门的太监远远看见自家主子回来,连忙行礼道:“瑜贵妃娘娘回来了,娘娘万福金安。”
“白贵人正在殿内等候着呢,大概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小莲姑姑给她换了好几杯茶呢。”
苏青青点头道:“行,本宫知道了。”
她带着姜大小姐走进正殿,很快就看见了坐在旁边昏昏欲睡的白慧,忍不住轻咳几声,笑道:“白贵人,今儿个怎么有空到本宫这里来呀?”
白慧用手支着太阳穴,脑袋正一点一点的,突然听见声音,立刻惊醒过来,迷糊地站起身道:“瑜贵妃,你来了啊,快坐吧。”
看见她这副还没睡醒的样子,苏青青示意小兰去厨房端些点心过来,同时顺着白慧的话改口道:“是啊,本宫来你这儿做客,还带了个客人,你欢不欢迎?”
白慧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水,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这才回过神来:“娘娘,您又拿嫔妾打趣呢。”
姜大小姐跟在苏青青的身后,恭敬行礼道:“臣女见过贵人小主,小主万福。”
“快起快起。”
白慧赶紧回了个半礼,无奈地说道:“嫔妾来得不巧,早知您有客人,嫔妾就不来了。”
苏青青听她这话,怎么有股黛玉妹妹拈酸吃醋的味道,连忙说道:“你可别说这话,明光宫从来就没有把你挡在门外的道理。”
“平日里只要你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好吃好喝招待着,小兰还亲自给你下火锅吃,你要这样讲,那可真是伤了她的心了。”
姜大小姐坐在一旁,看这两人玩笑打闹,有些羡慕地说道:“娘娘和小主的关系真好。”
“好什么。”苏青青接过小莲递来的茶盏,笑道:“说是来给本宫请安,其实是来看望荣思的,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还有一个原因,她没有说出口———其实白慧是来看自己怎么还没死的。
这话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完全是真正客观意义上的:“你怎么还没死?”
按照白慧的记忆而言,苏青青和荣思这对白月光母子,本来应该死于大出血难产,一尸两命才对。
但是命运的滚轮却没有按照既定方向行驶,出乎意料地偏离了轨道,不仅保住了贵妃的命,还间接地保住了宫里所有人,以及大昌百姓的命。
白慧相当于白捡回一条小命,自然是心有戚戚的,所以她每天都想要来明光宫看望一下,确认苏青青还活着。
既然没什么正经事,走了这么久也饿了,苏青青便让小莲去传午膳,御膳房今儿个做了鹌鹑蛋水晶脍,香味传出老远,馋死个人。
吃完饭,白慧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姜大小姐看起来也有些困倦,但她还要留在明光宫里,等内务府那边把女户证明递过来,所以暂时还不能出宫。
苏青青说道:“让小莲带你去偏殿休息一会儿,本宫去养心殿给陛下送些补汤。”
姜大小姐强撑着站起身子,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没事没事……臣女就在正殿待着,娘娘您忙您自己的。”
见她这样迷迷瞪瞪的,苏青青忍不住笑出了声,赶紧示意小莲把人扶出去,自己回到寝殿换了身衣裳,便起身前往养心殿。
孩子已经扔给了太后娘娘照看,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得去找秦瑞轩巩固一下亲密关系,哄他再给自己打些金叶子。
午后的阳光刺眼,好在温度不算太高,顺着长廊慢慢走,迎面有微风吹来,让人舒心不已。
然而这样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跪在养心殿正门口,呜咽着说些什么,旁边守门的禁军面露不忍,却又不能擅离职守,只能站在原地,向地上的女子投去同情的目光。
那名女子正是姜素雪。
苏青青挑起了眉毛,拉住身边的小兰,轻声道:“等会儿,先别走,让本宫看看她想做什么。”
难道是要告状?
但是姜素雪的脸被打得像调色盘,她怎么可能让陛下看见自己这样的惨状?
很有可能是还受了些其他的委屈,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让姜素雪等不到伤势恢复,就迫不及待来告状了。
她还真没猜错,姜素雪不光是来告苏青青打自己耳光的状,还要告那些学规矩的小姐对自己不敬之状。
春阳灿烂,养心殿门前没有任何遮挡,晒得人忍不住浑身冒薄汗。
姜素雪几乎是刚跪下就后悔了———她还穿着入冬的厚宫服,压在地上不散热,她感觉膝盖都要着火了!
然而周围有禁军看着,她也不能失了仪态,只能咬牙跪在原地,告起状来都带上了几分真情实感:“臣妾实在是深受屈辱,这才求到陛下面前来了!”
“若是瑜贵妃娘娘教训几句,打也就打了,就算臣妾被打得鼻青脸肿,那也得老实受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然而那些小姐们欺人太甚!尚未出阁的姑娘,行事态度就如此乖张,若是到时候进了宫,当上了有身份有地位的主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欺负臣妾呢!”
“陛下要给臣妾做主啊!”
她用宫女的帕子做了新的面纱,挡在脸上,以免陛下看见自己的丑态。
赵忠和从殿内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不安分的雪妃主子,说道:“娘娘别哭了,陛下请您进去小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