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真正开始有人的那一天,是个很普通的工作日。
早上七点半,我拉开卷帘门,铁皮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对面是学校的围墙,刚刷过漆不久,白得有点晃眼。学生还没来,只有几个卖早点的摊子在路边冒着热气,豆浆味和油条的香味混在一起,很生活。
我把门完全拉起,把昨天刚擦过的玻璃门推开。屋里还残留着木头和旧书混合的味道,这是我刻意留下的,没有喷任何香氛。我觉得书和人的气息,本来就够了。
书架已经摆好,靠墙一整排,上面是我从各地慢慢寄回来的书,有旧书也有新书,按类别简单分了区。文学 历史 心理学 旅行 社会学 还有一个角落专门放散文和随笔。中间靠窗的位置,放了两张小木桌,四把椅子,桌上摆着纸巾和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一句话
如果你愿意说 我就在这里听
我没有写心理咨询这几个字。也没写收费。只是觉得,能走进来的人,大多心里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
九点刚过,第一个进门的是个买书的。
是个女学生,背着书包,校服拉链拉到下巴。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这里到底是不是书店。我朝她点了点头,她才慢慢走进来。
她在文学区停了很久,抽出一本散文集,又放回去,来回好几次。最后选了一本不太新的书,封面有点磨损。
我帮她结账的时候,她忽然问了一句
老板 你这店什么时候开的
我说 前几天 刚整理好
她点点头 又低声说了一句 挺好的
那句话说得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付完钱,她抱着书走出去,脚步比进来时轻快了一点。
十点多的时候,书屋里来了第二个人。
这一次,他没有去书架前。
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很普通的外套,眼圈有点发青。他进门后先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那块小木牌上。
他站了足足有一分钟,才走到桌子旁坐下。
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手边,没有问任何问题。
他握着杯子,手指在杯壁上来回摩挲,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开口。
过了很久,他才说
我其实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我点头 进来了 就坐一会儿
他笑了一下 那个笑很短 也很勉强
我老婆前段时间走了
我没有接话 只是把椅子往前挪了一点
他说 得很慢 一句一句往外挤
结婚七年 没孩子 不是吵架 是那种 什么都说了 也没什么可说的状态 她说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在耗 我也觉得 可我不知道怎么停
他说到这里 停下来 喝了一口水
后来她说想走一段时间 我以为是冷静 再后来 她把行李都带走了
屋里很安静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我问了一句
那你现在最难受的是什么
他说 想不起她具体哪里不好 可是也想不起她哪里好到让我非留不可
他说完这句话 眼睛忽然红了
我跟他说 这不是失败 很多人都是在这种模糊里结束一段关系的 痛的不是失去 而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他低着头 坐了很久
最后站起来的时候 他问我
你是心理咨询师吗
我说 我学过一点 但更多的时候 我只是听
他点点头 从口袋里掏钱
我摆手说 不用
他愣了一下 随后把钱放在桌上 说 那就当我买本书
他随手拿了一本靠近门口的随笔集 没看封面
走之前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说 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好 但刚才那段时间 好像没那么堵
中午的时候 学校下课了
学生一下子多了起来 有人进来翻书 有人只是进来躲一会儿太阳 有两个男生坐在角落看漫画 笑得很小声
下午三点多 又来了一个咨询的客人
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 头发梳得很整齐 她一进来就说 我朋友介绍我来的
她说 她儿子已经半年不跟她说话了 在同一个屋檐下 吃饭都低着头
她说着说着 声音就变了
我这一辈子 没做过什么坏事 就是想让他过得稳一点 可他说我控制他
她的手一直紧紧抓着包带
我问她 你最怕的是什么
她想了很久 说 我怕他哪天真的不要这个家
我跟她聊了很久 没有给任何具体建议 只是帮她把那些年她为儿子做的事 一件一件说出来 再慢慢分清 哪些是爱 哪些是害怕
天快黑的时候 她站起来 整个人像是轻了一点
她说 你这地方 挺像以前那种老书屋 安静 不评判人
我送她到门口 看着她走远
晚上关门前 我一个人坐在店里 看着书架和那几张桌子
这一天 没赚多少钱 甚至连房租的一小半都不够
可我心里很踏实
我忽然明白 那些年我在路上走过的城市 听过的故事 并没有散掉 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继续来到我身边
书屋的灯亮着 像一块不太显眼的光
但我知道 只要有人愿意推门进来 这里就不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