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卷 · 第五章:侵蚀者
盛夏的午后,阳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在外,公寓内部陷入一种人造的、停滞的黄昏。空调低声嗡鸣,吐出冰冷的空气,却吹不散弥漫在房间每一个角落的、粘稠的寒意。这寒意并非来自温度,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现实被缓慢稀释、被异物渗透的诡异感觉。
周哲坐在书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他的背影看上去专注而正常,敲击键盘的声音规律而稳定。林晚蜷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本摊开的设计杂志放在膝头,但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的全部感官,都像拉满的弓弦,紧绷地指向周哲。
自从那个雷雨之夜后,她对他的一切观察,都带上了一种病态的审视。她不再试图寻找“证据”去说服他,而是像研究一个危险的、不稳定的标本,记录着他的每一点变化,每一个偏离“周哲”这个定义的细微瞬间。
他的模仿行为,不再局限于无意识的小动作。它开始渗透到更深的层面。
昨天,林晚因为一个设计方案的瓶颈,无意识地用老家方言低声咒骂了一句。那是一种非常偏僻的土语,连她母亲都很少使用,周哲更是完全听不懂。然而,几分钟后,当周哲起身去倒水时,经过她身边,嘴里竟然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带着怪异腔调的发音,无意识地重复了那个词!
那一刻,林晚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不仅模仿动作,他开始模仿声音,模仿那些他本不可能理解、甚至从未听过的音节!这不再是观察和学习,这更像是一种……寄生性的复制,将他接触到的一切属于“林晚”的信息,不分青红皂白地吸纳进去。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他偶尔流露出的“偏好”。
周哲原本对甜食无感,尤其讨厌过于甜腻的奶油。但今天早上,林晚发现他吃掉了昨天买回来的、唯一一个裹着厚厚糖霜的甜甜圈,吃得很快,甚至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贪婪的专注。吃完后,他舔了舔指尖沾上的糖霜,那个动作……僵硬而陌生,不像他,反而有点像……有点像她记忆中,镜中那个“她”偶尔会做出的、带着非人感的细微表情。
还有气味。
周哲开始使用一款她从未见过的古龙水。味道很奇特,冷冽,带着点陈旧的木质香气和一种……近乎腥甜的底调。林晚第一次闻到时就觉得不适,那味道让她联想到老宅、尘埃以及某种无法言说的腐败感。她问他,他只是含糊地说朋友送的,试试看。
但林晚在他换下来的衬衫领口,不止一次闻到了那股味道,浓郁得令人作呕。而且,她惊恐地发现,这股冰冷的木质香气,与她之前偶尔在空气中捕捉到的、那面镜子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陈旧气息,如出一辙。
它不是香水。它是“那个东西”的味道。它正通过周哲,在这个空间里弥漫、标记。
侵蚀,无声无息,却无孔不入。它像一种透明的霉菌,在周哲这个宿主体内滋生、蔓延,改变着他的行为模式,扭曲着他的感官偏好,甚至……开始覆盖他原本的气息。
林晚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看着周哲的背影,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寄托了所有爱恋和安全感的身影,此刻却像一个被精心伪装的空壳。壳子下面,是某种正在不断增殖、试图完全占据这具皮囊的异物。
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彻底吞噬。
她站起身,走向书房。脚步很轻,但周哲似乎还是察觉到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
林晚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问了一个他们之间从未讨论过、也绝不可能被预先模仿或准备的问题:
“阿哲,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在世纪公园,那天突然下起太阳雨,我们躲在哪个亭子下面吗?”
这是一个充满私密细节和情感记忆的问题。真正的周哲,会记得那个狼狈又甜蜜的下午,记得那个爬满紫藤花的旧亭子,记得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记得他们靠得很近时,彼此身上湿漉漉的、带着青草气息的味道。
周哲的背影僵硬了一瞬。
键盘声彻底停止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林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他体内的那个“东西”,正在疯狂地检索、翻找着属于周哲的记忆库,试图拼凑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答案。
几秒钟后,周哲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温和的笑容,但那双眼睛深处,却是一片空洞的、努力模拟出的“回忆”神色。
“当然记得,”他的声音平稳,却缺乏真实的情感波纹,像在背诵一段设定好的台词,“是在……那个有很多鸽子的广场旁边的亭子,对吧?白色的柱子。”
错了。
完全错了。
世纪公园根本没有他描述的那个亭子。他们躲雨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爬满紫藤的木质旧亭,周围只有高大的树木,根本没有广场和鸽子。
他体内的那个侵蚀者,无法完美调用周哲深层的情感记忆。它只能根据关键词(公园、亭子、下雨)进行逻辑推演,然后生成一个看似合理、实则漏洞百出的虚假记忆。
这个错误,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彻底剖开了所有伪装。
林晚看着他那张带着虚假笑容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空洞的模拟,一股混合着巨大悲伤和极致恐惧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她不再怀疑,不再心存侥幸。
周哲,她爱的那个周哲,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凭借模仿和侵蚀存在的、冰冷的赝品。
她张了张嘴,想尖叫,想质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想把他体内那个异物揪出来。但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干呕。
她捂住嘴,踉跄着冲回客厅,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被污染的恐惧和绝望都吐出去。
周哲跟了过来,停在卫生间门口,没有靠近。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那目光里不再有关切,只有一种冰冷的、观察式的审视。
“不舒服吗?”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语调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仿佛在观察一个实验体对刺激产生的反应。
林晚没有回答,她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反复冲洗着脸,试图用外部的刺激压下内心的翻江倒海。
当她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时,她看到了那张因为呕吐和恐惧而扭曲的脸。而在她身后门口的阴影里,模煕映出了周哲静止不动的身影。
镜中的周哲影像,嘴角似乎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关切的笑,不是无奈的笑,那是一种……洞悉了一切、带着残忍玩味的、冰冷的弧度。
侵蚀者,不再隐藏。
它就在那里,在她最爱的人体内,对着她,露出了它的獠牙。
夏季的炎热,此刻只让她感到一种置身冰窖的绝望。她看着镜中自己惨白的脸,和身后那个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身影,清楚地意识到——
最恐怖的,不是面对一个显而易见的怪物。
而是眼睁睁看着你所爱的一切,被一点点吞噬、扭曲,最终变成怪物的一部分,而你,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