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合上。
现在,这个狭小压抑的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许鸮崽强压下心头那抹怪异且不合时宜的熟悉感,立刻进入了熟悉的“战斗”状态。
他故意用挑剔的、近乎无礼的目光,将对方从头到脚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定格在那张毫无表情的银白色面具上,仿佛要透过金属,看清后面隐藏的东西。
随着斯诺的靠近,许鸮崽能更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一丝极淡的、却无法忽视的复杂气味——混合着某种廉价药膏的刺鼻、海风锈蚀的咸腥、汗水的酸馊,以及一种更深层的,仿佛从身体内部透出来的、难以形容的腐朽气息。
他努力压下心头那点不断滋生的怪异感觉,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这不过是曼德拉试图操纵他、瓦解他意志的另一个工具,另一个更加诡异、更令人不适的棋子罢了。
他要做的,就是和之前一样,把自己彻底变成一个毫无魅力、无可救药的大傻瓜,用最令人讨厌的方式,彻底打碎曼德拉那令人作呕的“改造”之梦!
斯诺走过来,在距离书桌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再次伸出那只戴着脏兮兮白手套的手,姿态有些迟疑,又带着一种固执:“你好,许先生,我叫斯诺。”
许鸮崽瞥了一眼那只手,非但没有伸手,反而刻意后退了一小步,拉开距离,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之前十多个老师都教不好我,你一个采茶高手能做什么?早点走吧,别浪费我时间!”他的声音因为刻意拔高而显得有些尖利。
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固执地、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没有收回:“许先生…”
“我不会和你握手!”许鸮崽突然提高音量,像是被冒犯了一般,“你手上沾着什么?你采摘的那些茶叶都是剧毒!你每天都在助纣为虐!你知道吗?!”他试图用指责来激怒对方,或者至少,让他知难而退。
斯诺深陷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戴着手套的手,嘶哑的声音更低了些:“我知道…我们处理那些茶叶,一旦皮肤沾到汁液,就会开始溃烂,一直…好不了。”他的语气里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陈述。
许鸮崽咬了咬牙,追问道:“这就是你们所有人都戴面具、穿得这么严实的原因?”
斯诺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所有种植园的采摘者,只要接触那些树,都这样。面部、颈部、手臂…所有暴露的地方,皮肤会出现水疱,糜烂…流脓。医生说是接触性过敏性皮炎,是毒性反应。”他似乎怕许鸮崽担心,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笨拙的安慰,“别害怕,这个…不会传染。”
许鸮崽撇撇嘴,努力装出一副极度嫌弃的样子,甚至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你戴面具也遮不住你身上的味道!你闻起来像烂水果!像…臭老鼠!”话一出口,他自己心里先揪了一下,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刻薄的表情。
斯诺的喉结在面具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肩膀塌陷了一点,只重复道:“…抱歉。”
许鸮崽其实并不想说这些伤人的话。但持续的雌激素药物影响,让他的情绪整天像坐过山车一样起伏不定,难以自控。
他必须尽快赶走这个人,让曼德拉放弃这种无休止的“教学”骚扰。
他感到一阵烦躁,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虽然形状看起来还基本是男人的胸型,但那里又传来熟悉的胀痛感,甚至隔着衣料,能感觉到一点湿意。
雌激素,催产素,泌乳素…许鸮崽在脑海里咬牙切齿地回想那些妇产科的知识名词,没想到,如今这些竟成了他切身体会的生理现实。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斯诺脖颈边缘那些狰狞的、红肿未消的水疱和新旧疤痕上,心中那点同病相怜的苦涩又泛了上来。
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再继续刻薄下去,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带着点职业性的分析:“你这种情况,需要强效的免疫抑制剂,甚至可能需要生物制剂。这需要一个非常漫长的恢复期,而且过程会很痛苦。如果你的皮肤屏障没有遭到严重、不可逆的破坏,容貌…也许还有恢复的可能。”
斯诺缓缓摇了摇头,动作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大概率…不能和以前一样了。都试过…治过。”
“那些茶叶是转基因的新东西,现有的常规药物肯定效果有限。你需要实验用药,新研发的特效药。”许鸮崽下意识地用了医生的口吻,“你把面具摘下来,我仔细看看创面情况。”
斯诺立刻抬手,隔着面具捂住了脸颊的位置,猛地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惊惶:“不…不好看。很吓人。”
“行吧,那别摘了。”许鸮崽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移开视线,“反正…你估计也很快就会像前面那些老师一样离开。我…我不想多记一张脸。”
“嗯。”斯诺低低地应了一声,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犹豫着开口:“许先生,其实我是…”
许鸮崽立刻敏感地打断他,语气带着戒备和嘲讽:“你可千万别说你是无辜的!是被迫的!我受够了!前面十个老师,每一个!每一个都说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迫不得已才住在这个鬼岛上!都是曼德拉逼的!”
“我…”斯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我们…不住在岛上。”
“那你住哪?”许鸮崽下意识追问。
“地下城。”斯诺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透露一个不该说的秘密,“我们这些采摘者,不住在地表。我们…进来,就…就很难出去了。”
“你也没办法逃出去?”许鸮崽眯起眼睛,审视着他,怀疑这是否又是曼德拉设下的新圈套。
“我在…想办法。”斯诺的声音嘶哑而微弱,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
许鸮崽沉默了片刻,仔细咀嚼着这句话里的信息,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冷笑道:“你们这些老师的话术,是不是都是曼德拉统一教的?用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姿态来试探我?博取同情?”
斯诺没有再辩解,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许鸮崽转移了话题,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不合身的旧制服上:“斯诺…你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英文‘snow’的谐音。冰雪的意思?”
斯诺走到书桌对面,并没有立刻坐下。
他深陷的、带着痛楚的眼睛在面具后看向许鸮崽,那目光复杂得让许鸮崽一时难以解读——似乎有小心翼翼的审视,有一种极深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克制,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让许鸮崽感到莫名窒息的悲哀。
斯诺没有回答关于名字的问题,他只是默默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简陋的黑板上,缓慢而用力地,写下第一个阿拉伯字母。然后,他回过头,用那嘶哑破碎得如同风箱般的声音,缓慢地、异常清晰地开始示范发音。
许鸮崽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暂时抛开那些杂乱的思绪和莫名的情绪,跟随着那艰难发出的、摩擦着喉管的音节。
他发现,斯诺的教学方式,与曼德拉的压迫、与前几位老师或急躁或刻板的方式都不同,异常地耐心,甚至可以说是细致入微。每当许鸮崽故意发出错误的音,或者露出困惑表情时,斯诺都会立刻停下来,用粉笔在黑板上仔细标注出发音的部位和要点,或者换一种更慢、更分解的方式重复示范,从不催促,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曼德拉那种冰冷的压迫感或其他老师的不耐烦。
他的手指即使戴着手套,握粉笔的姿势却异常稳定有力,写出的字母笔画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筋骨。
课间休息时,斯诺从不坐下,只是沉默地走到房间那扇小窗边,望着外面永恒摇曳的、令人窒息的银冠木树海,以及更远处那一片灰蓝色的、没有边际的大海。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孤寂。
许鸮崽偷偷打量着他,心里充满了疑问:曼德拉到底从哪里找来的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让一个看起来自身难保、处境悲惨的采摘者来教他语言?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目的?
他甩甩头,将这些暂时无解的问题抛开。无论如何,他不能放松警惕。
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那些扭曲的、陌生的阿拉伯字母上,继续着他艰难而持久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