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
一百八十多个日夜,被囚禁在这座面朝大海的古老钟楼里。
咸腥海风无休止地透过石窗侵蚀进来,在墙壁上留下斑驳的湿痕,也仿佛锈蚀了许鸮崽的躯体。
激素药物的持续注射,像一双无形的手,强行扭转着他身体的走向。
胡子不再生长,曾经下颌上青色的胡茬彻底消失,皮肤变得细腻,甚至有些过分光滑。
更明显的是声音,原本属于青年的、带着些许沙砾感的声线,如今拔高、变细,如同被强行拉紧的琴弦,发出时而尖利、时而虚浮的音调。
许鸮崽站在钟楼顶层、被改造成教学厅的圆形阁厅中央,面朝大海的方向。巨大的拱形窗外,是铅灰色、波涛翻涌的海面,以及东面那座永不疲倦的灯塔。
灯塔的光柱,如同一个精准冷漠的计时器,每隔十分钟,便轰然扫过。
炽白的光,先是将窗外翻涌的浪涛定格成瞬间的惨白,随后便蛮横地闯入室内,掠过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爬上四周镶嵌的暗色木壁,最后,从许鸮崽和站在他对面的曼德拉身上碾压而过。
光影,在千分之一秒内完成交替。
光明掠过时,许鸮崽能清晰地看到曼德拉眼中那抹毫无温度的审视;黑暗降临的刹那,他则能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瞳孔深处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他已经能听懂大部分日常的索拉玛语,甚至能捕捉到一些词汇背后细微的情感色彩。
曼德拉亲自担任他的语言教师,这半年来,从未间断。
但许鸮崽的大脑,在疯狂吸收这些语言信息的同时,更在全力构筑着一道坚固的防线——他的伪装。
他必须是个“笨蛋”,一个无可救药、在语言上毫无天赋的蠢材。这是他目前唯一的武器,用以拖延那个可怕的、被彻底改造成“苏荷”的命运。
此刻,灯塔的光柱又一次扫过,在两人之间投下迅速转动的阴影,如同命运舞台上仓促切换的聚光灯。
许鸮崽深吸一口气,拿起面前那本用索拉玛语写就的初级读物。他刻意挑选了一个需要喉部剧烈颤动的音节,然后,调动起喉部肌肉,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将它发得支离破碎。
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的异物,干涩、刺耳,毫无流畅感。
他不仅读错了那个关键音节,连带后面的句子也念得磕磕绊绊,停顿突兀,仿佛一个连字母都认不全的稚童。
他读完一段,抬起眼,看向曼德拉,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窘迫与自责,甚至带着一丝因“努力”却“失败”而产生的委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捏紧了书页的边缘。
“不对。”曼德拉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曼德拉手中那根光滑的黑色手杖,再次抬起,杖尖轻轻点在了许鸮崽的喉结下方。许鸮崽皮肤瞬间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舌位再靠后。”曼德拉的手杖微微施加压力,迫使许鸮崽不由自主地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放松,然后让气流震动。声音应该像泉水穿过岩缝,自然,带着穿透力。”
许鸮崽依言尝试,再次发出那个音节,结果比之前更加糟糕,甚至带上了破音。他立刻垂下头,避开曼德拉的视线:“对不起……我,我的舌系带可能有点紧。小时候,做过手术……”
阁厅里陷入短暂的沉寂,窗外永恒的海浪声,以及灯塔光柱周期性掠过的、融入背景的嗡鸣。
曼德拉没有收回手杖,杖尖依旧停留在许鸮崽的喉咙上,仿佛在感受他皮肤下血液的流动和声带的震颤。他那双深邃的墨绿色眼睛,凝视着许鸮崽低垂的脸。
“我亲自教了你半年,”曼德拉终于再次开口,语速缓慢,“每天两个小时。许鸮崽,你毫无长进?”
许鸮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但他控制着呼吸的频率,不让它显得急促。他抬起头,迎上曼德拉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懊恼:“实在抱歉。我在语言上,真的没有天赋。以前学英文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适时地抛出了另一个“证据”:“顾圣恩……他教我英语,教了很久,我也学得很笨。我就是学不会。
就算我变成了苏荷,我的认知功能也不会变聪明吧?所以,我可能就是个笨蛋。天生的。”许鸮崽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将最后那句话抛了出去,带着试探,“殿下您……应该不会喜欢一个笨蛋吧?”
曼德拉凝视着他,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灯塔的光柱又一次扫过,将曼德拉脸上深刻的轮廓映照得明明灭灭。
许鸮崽甚至能看清他眼角极细微的纹路,以及瞳孔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毫无光亮的黑暗。
良久,曼德拉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近乎无形的弧度。
“笨蛋美人,”曼德拉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我更喜欢。”
许鸮崽呼吸一滞。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必须更进一步。
许鸮崽深吸一口气,望向曼德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你放我走,好不好?苏荷已经不在了。你心里清楚的。你这样做是自欺欺人。”
“铿!”
曼德拉手中的黑色手杖毫无预兆地抬起,然后猛地敲击在身旁冰冷的石壁上。回音在圆形的阁厅里震荡。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灯塔的巨大光柱恰好再次扫来,炽烈的白光如同舞台追光,精准地打在曼德拉的脸上,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得刺眼的痕迹,随即又被迅速移动的阴影吞没。
那一瞬间,许鸮崽仿佛看到曼德拉眼中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但那速度太快,快到他无法捕捉。
光柱掠过,阁厅内恢复之前的昏暗。
曼德拉收回手杖,姿态重新变得优雅而从容:“练习。”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刻板的耐心,“我记得你们国家有个成语,叫做‘熟能生巧’。”
话题被强行扭转,刚才那短暂的、触及核心的交锋,像从未存在过。
许鸮崽感到一阵无力,但他知道不能在此刻退缩:“曼德拉,”他重复着这六个月来,说过无数次,却从未得到回应的那句话,“顾圣恩会来救我的。”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他一定会来的。”
曼德拉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冷笑,他缓缓踱步,走到一旁放置着教学用具的矮几前,拿起那台轻薄的教学电脑。手指在屏幕上轻点几下。
“救你?”曼德拉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半年了,许鸮崽,你在这座钟楼上,见过他半个影子?听过他半点音讯?”
许鸮崽心头一哽,这确实是无法反驳的事实。半年的与世隔绝,让他对外界的一切都无从知晓。
“顾圣恩,”曼德拉转过身,屏幕朝向许鸮崽,他挑了挑眉毛,“已移情别恋。”
话音未落,曼德拉点击了播放键。
电脑屏幕上,突然开始播放一段录像。
画面的质量很高,但视角有些微妙的不稳定,带着轻微的移动和摇晃,像是从某种高空或者远距离的监控设备,或者无人飞行器上偷拍下来的。
地点是一间书房。
许鸮崽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顾圣恩在庄园里的私人书房,红木书架,厚重的书桌,以及桌角那个他亲手放置的望远镜。
一切都熟悉得刺眼。
镜头聚焦在书桌后的椅子上。
一个身影坐在那里——是顾圣恩。他靠在椅背上,姿态是许鸮崽从未见过的放松,甚至带着一丝慵懒。而他的身上,坐着林暮。
林暮穿着一件几乎透明的黑色薄纱上衣,里面的肌肤若隐若现。他跨坐在顾圣恩的腿上,双臂亲昵地环着顾圣恩的脖颈,正低头,主动地、深深地吻着顾圣恩的唇。
顾圣恩没有推开他,一只手搭在林暮腰侧。
画面角度转换间,许鸮崽在顾圣恩身上弄出的伤疤在薄纱下时隐时现。
魔法师换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