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从显的动作一顿,随即站起身,转头看向她。
孟时岚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半分得意,也没有半分愧疚,只是纯粹的询问。
“这桩婚事,走到今天这一步,很明显,是我外祖父存了私心。”
她毫不避讳地指出了孟余山的意图。
“当初陛下将我赐婚于你,你们周家,打的是镇国公府的主意。”
“那么现在,我外祖父便顺水推舟,将这盘棋,反过来下。”
“想娶我孟家的女儿,可以。”
“入赘。”
她的话,冷静而又锐利,一针见血。
周从显沉默了片刻,随即,唇边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都有私心。”
“你外祖父有,我父亲有,陛下……亦有。”
“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算计来,算计去,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算。”
“早就失去了结两姓之好,成就一段佳话的初心。”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望着孟时岚。
“你可知,陛下当初为何会下那道赐婚的圣旨?”
孟时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那时的镇国公,在陛下的眼中,是一个无后的孤家寡人。”
周从显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一个了无牵挂、手握重兵的老将军,最是令人忌惮。”
“可一个有了牵挂,有了期盼,甚至有了软肋的老将军,就不一样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陛下想拿捏的,从来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你身后的镇国公府。”
“是外祖父。”孟时岚轻声接道。
“是。”
“再后来,秋猎围场上当众赐婚,一妻一妾。”
周从显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看似是荣耀满门,天大的恩宠。”
“实则,还是想通过这桩错综复杂的姻缘,来拿捏我们,拿捏更多。”
孟时岚,“你也觉得,陛下……不一样了吗?”
周从显摇了摇头。
“若是从前的三皇子,他不会这样做。”
“他心怀天下,有仁义,不会用这般帝王心术,去算计自己的臣子。”
“可现在,他不是三皇子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是陛下,是整个大盛的帝王。”
“他要顾及的,太多了。”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说。
有些话,点到为止,已是极限。
再说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他转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孟时岚,又看了一眼懵懂的芙儿和胖喜。
而后,他毅然决然地走向了不远处早已等候多时的商队马车。
没有再回头。
就在他即将上马的那一刻,他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转身,只是留给她一个坚毅的背影。
他的声音,顺着风,清晰地传来。
“孟时岚。”
“这辈子,不论你我是英国公府世子夫妇,还是镇国公府的赘婿夫妻。”
“我们注定了的姻缘,谁也别想逃离谁。”
话音落下,他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孟时岚站在原地,看着那匹普通的马,汇入长长的商队,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良久。
她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风中,只留下她一句低不可闻,却重若千钧的回答。
“等你回来。”
风停了。
孟时岚嘴角的笑意,也随风敛去。
她转身,牵起芙儿和胖喜的手,目光沉静如水,望向那条他们来时的小路。
“我们回家。”
芙儿乖巧地点点头,只是小手,还下意识地朝着爹爹离开的方向挥了挥。
“爹爹,早点回来。”
……
婚期如约而至。
这一日,天光乍亮,整个京城便沸腾了起来。
嫁娶之事,年年都有,月月都闻。
可国公府世子入赘镇国公府,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新鲜事。
全城的百姓,几乎都涌上了街头,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
他们要看的,不是十里红妆的嫁女,而是前所未见的“娶”夫。
英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府邸内外,虽也按照礼制挂上了红绸与灯笼,却不见半分喜气。
那刺目的红,映着府内众人灰败的脸色,反倒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
满府上下,静得可怕。
竟连一丝庆贺的锣鼓乐声都听不见。
死寂,如同一座华丽的坟茔,埋葬着周家最后的颜面。
周从显的院落,清冷依旧。
没有任何丫鬟奴仆伺候。
院中,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正静静站立。
“郭娘子,等会儿若有异常,千万别慌,一切都有我们。”
魏寻交代着。
她是郭凡的亲姐姐,早已嫁作人妇,随夫君在边关做武官,这回也是奉孟公之命特意赶来相助。
郭姐姐点头,脸上尽是边关女子的豪爽。
“魏兄弟你放心,孟公既然委以重任,我定不会办砸!”
郭姐姐身形比寻常女子要修长挺拔许多,一身武艺虽不及弟弟郭凡那般出神入化,却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
她穿上周从显的大红婚服。
金线绣着麒麟,滚着云纹,华贵非凡。
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俊俏小郎君的模样。
她脚下蹬着一双特意加了厚底的皂靴,将将撑起了婚服的高度。
这么打眼一瞧,身形竟与周从显有了七八分的相似,难辨雌雄。
魏寻一面精致的红盖巾,轻轻为她蒙上。
盖巾垂下,遮住了所有的面容与身形轮廓。
这一下,谁还能知道,这盖头下的,根本不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周从显。
隔着盖巾,沉稳庄严。
松鹤堂,周家的几个长辈都聚集在这里。
每个人的脸色都万分凝重。
哪里像是家中有喜的样子。
赵氏率先开口打破,“你们什么也别说,我是不会去的。”
英国公虽未开口,但也偏头看先了另一边。
他的老脸已经丢尽了。
以前别人说,他家结了一门好亲,那是真的想巴结他。
现在别人再说这句话,就是在讥讽他!
周老夫人扶着额头,长吁短叹,她也什么都不想说。
吉时已到。
英国公府紧闭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一架华美无匹的鸾车,停在了府门前。
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
孟时岚一身凤冠霞帔,端坐其中。
她脸上蒙着一层轻纱,朦胧了绝世的容颜,却遮不住那一身的清冷与尊贵。
她来了。
如约而至,来接她的赘婿,一同回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