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国际贸易展会的中央空调坏了三天，冷气时断时续像哮喘病人的呼吸，把小马的工装后背洇出深浅不一的盐渍，凑近了能看见结晶的白霜 —— 那是昨天在厕所水龙头下搓了半宿没洗净的汗碱。他蹲在 “友谊牌” 方便面堆成的金字塔前，用切土豆的刀撬开罐头装的热水，铁皮边缘卷得像朵菊花，刀刃上还沾着上周切萝卜雕花的残渣 —— 这把刀是高科长特批让他带来的，出发前老科长往他兜里塞了三斤土豆种，说 “到了国外不能丢了切菜的手艺，实在不行就把土豆种种在展会花盆里，也算为国家争光”。
展台上的方便面箱子上贴满红章，从 “县粮食局食堂专用章” 到 “全球吃饭审批局临时通行章”，最上面还盖着个食堂大师傅的私章，章面刻着 “王记土豆坊” 四个歪字，那是昨天出发前大师傅塞给他的，说 “这章能镇住洋鬼子的歪门邪道，去年供销社卖过期酱油，盖了这章就没人敢查”。箱子缝隙里塞着半截油条，是今早从招待所早餐盘里顺的，此刻正被穿和服的保洁员用夹子夹起来，叽里呱啦喊着什么，被小马一把抢回来塞进嘴里：“这是展品！展示我国早餐文化的！”
穿西装的翻译站在旁边直擦汗，领带歪在肩膀上像条死蛇：“小马同志，日方代表来了三次了，说咱们的方便面包装上没标防腐剂含量、生产日期和食用后产生的二氧化碳排放量。” 小马正往泡好的方便面上撒葱花 —— 葱花是从招待所厨房顺的，用罐头瓶装着，现在撒得台面到处都是，有几粒掉进翻译的茶杯里，泡得像微型绿伞。“标那玩意儿干啥？” 他吸溜一口面条，热汤溅在西装翻译的裤腿上，烫出个浅黄的印子，“咱们的防腐剂是祖传秘方，去年在县医院做过体检，吃了三十年的老会计还能扛麻袋呢，他孙子吃方便面长大的，现在在体校扔铅球，能扔三十米！”
翻译还没来得及回话，穿和服的日本代表已经带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冲过来，木屐踩在地板上像敲木鱼，领头的胖子叫佐藤，胸前别着 “食品卫生监督课” 的牌子，兜里露出半截温度计。他掏出个放大镜往方便面袋子上怼，镜片反射的光晃得小马眯起眼：“你们的产品，防腐剂超标三百倍！还有这个，” 他用镊子夹起根头发丝，“这是人类的毛发！违反《食品卫生法》第 73 条！” 他手里的检测报告飘洒着日文，被小马一把抢过去，叠成纸飞机往展台外扔：“这纸上没盖红章，不算数。我们县幼儿园查卫生，没章的报告连狗都不看。” 纸飞机正好砸在路过的美国代表脸上，那人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鼻孔里的两撮鼻毛，像两株微型仙人掌。
美国代表是个瘦高个，叫汤姆，西装袖口绣着星条旗，此刻正举着镀金尺子量展台上的方便面：“根据联邦食品法案第 108 条，每根面条长度误差不能超过 0.5 毫米，横截面直径必须保持在 3.2±0.1 毫米。” 他把尺子往小马眼前怼，刻度上的钻石闪得人睁不开眼，“你们这根长了 0.6 毫米，属于不合格产品，必须销毁并缴纳三万美元罚款。” 小马嚼着面条没抬头，从口袋里掏出食堂用的粮票，往美国代表手里塞：“给，这是补偿券，壹两的，下次到县食堂领 0.1 毫米的面条补上。我们食堂大师傅能把土豆切成纸那么薄，这点误差不算事。”
周围突然响起相机快门声，穿短裙的女记者们涌过来，话筒快戳到方便面桶里，有个戴红眼镜的记者举着录音机喊：“请问您对国际贸易壁垒有何看法？” 翻译拽着小马的胳膊往后躲，领带甩到方便面汤里：“别说了！他们听不懂粮票！这是国际场合！” 小马却突然站起来，工装第三颗扣子崩飞出去，正好掉进美国代表的咖啡杯里，激起一圈奶沫。“同志们！” 他扯着嗓子喊，惊得展台上的热水罐头差点翻了，铁皮盖子在桌上转着圈响，“咱们的方便面，是经过‘紧急饥饿状态审批’的！” 他指着箱子上的章，唾沫星子溅在佐藤的和服上，“看见没？这是‘三分钟速食特批章’，1978 年就盖了，比你们的法案早诞生二十年！去年县里闹旱灾，全靠这玩意儿救的命！”
佐藤突然从公文包里掏出个铝制饭盒，掀开盖子露出黑乎乎的东西：“这是我们的检测结果，用你们的方便面喂了三天老鼠，老鼠长了三只耳朵！” 饭盒里的老鼠标本突然掉出来，滚到小马脚边，塑料耳朵还在晃，尾巴上拴着个小牌子写着 “实验体 731 号”。小马弯腰捡起标本，往方便面汤里一扔，汤水溅了佐藤满脸：“这说明咱们的面有营养，能促进进化！” 他转头对翻译喊，“告诉他们，这叫‘跨越式发展’，县农机站的拖拉机喝了咱们的面汤，还多跑了十里地呢，排气管都不冒黑烟了！”
穿燕尾服的展会经理挤进来，领结歪在下巴上像只吊死鬼，胸牌上写着 “皮埃尔”，口袋里露出半截开塞钻。“先生们，请保持秩序！” 他的鳄鱼皮鞋上沾着小马撒的葱花，“美国代表先生，您不能在展台用镀金尺子，这违反了‘展品测量工具统一标准第 3 款’，必须使用组委会提供的塑料尺。” 汤姆突然掏出个证书拍在桌上，烫金封皮闪得人眼晕：“我这尺子是经过白宫认证的，编号 w-007，测量误差不超过 0.01 毫米，比你们组委会的塑料尺高级！” 他突然按住小马的手，指甲缝里还留着牛排的油星，“你们的面条必须每根编号，附带出生证明 —— 也就是生产流水线的监控录像，还要标注每粒面粉的产地和农药残留量！”
小马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个硬东西，是出发前高科长塞给他的空白票据本，封皮印着 “县机关办公用品”。他猛地抽出来，钢笔没盖笔帽，墨水在纸上洇出个黑团：“编号没问题！” 他在票据上画了串歪歪扭扭的数字，001 后面画了个土豆，002 后面画了根面条，“每根面条都有身份证，编号从 001 到 100，跟咱们的粮票一个道理！” 他把票据往汤姆手里塞，“这是‘面条户籍证明’，盖了章就能全球通行，比护照还好使！我们村二柱子用盖了章的烟盒纸，在供销社换了三斤红糖！”
突然有人拍桌子，震得展台都在晃，朝鲜代表拎着个坛子挤进来，军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领口别着金日成像章，坛子上贴着张红纸，写着 “主体思想牌泡菜”，绳结打得像朵向日葵。“你们这些都是资本主义的花架子！” 他把酒坛往展台上一墩，泡菜汁溅到佐藤的和服上，晕开一片黄渍，“吃饭需要什么审批？我们的泡菜，用祖传的大缸腌，放三年都不坏，从来不用测防腐剂！” 他抓起一把泡菜往小马嘴里塞，辣得小马直伸舌头，“尝尝！这才是真正的粮食，不需要盖章，靠的是人民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