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部深处的阻塞感如同塞满阴燃的火棉，每一次用力呼吸都引来一阵裹挟着灼痛的抽紧。林小山推动轮椅的手却愈发平稳，金属支架的机械关节在无声运作中托举起残躯的重量，载着他滑过澄海疗养中心主楼那条光洁得如同冻湖面的长廊。阳光经过巨大的磨砂玻璃幕墙后变得稀薄而温柔，落在廊道两侧雪白墙壁嵌着的艺术画框上——抽象的色块、扭曲的线条，极力诠释着某种病态的美感。
轮椅行至廊道尽头。巨大的白色钛合金生物识别门禁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冰冷的气流裹挟着更浓重的无机清洁剂气味涌出。后面并非餐厅或休闲区，而是连接着陈氏核心研发中枢的独立药房通道。厚重、隔绝，弥漫着一种高级别的非人化氛围。
空气里多了一种极其细微、却瞬间刺穿消毒水背景的新气味——一种混杂着微咸的甜腥，如同新鲜贝壳肉被碾碎后渗出的浆液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冷冽清苦的草本气息。这气味让林小山脑中那从未停止警惕的弦猛地一紧！本能地，他推动轮椅的手停下，指尖在冰冷的扶手套边缘收紧。就是这里了。
轮椅在一条岔口停下。前方通往大型制剂合成实验室的通道被厚重的防爆门阻隔，两侧墙壁上排列着嵌入式的冷光指示牌。左手边稍矮、刷着淡淡鹅黄色涂层的通道，门牌标识：[精密样本暂存库 - Kappa级]。右侧同样规模，标识：[精密样本暂存库 - Lambda级]。空气里那种特殊的气味似乎更明显地来源于右侧。
门内，空间比想象中更加紧凑高效。顶高较低，没有开窗，淡白色的LEd冷光源从天花板无缝灯带均匀洒落，将所有物品投射出清晰的轮廓。一排排闪烁着各色幽光的恒温储存柜如同巨大的金属蜂巢镶嵌在墙壁内。几个穿着白色无尘连体服、面罩遮得严严实实的研究人员在其中无声穿梭，如同在异度空间工作的程序模块。
“林先生，”一个柔和但缺乏温度的女声通过林小山耳廓后方一个小型蓝牙装置响起，是负责远程监控他行为的康复中心系统管理员，“您已进入c6区域样本库，内部空气净化循环等级极高，可摘除普通面罩。按疗程安排，您本次需要申领的是‘活性肺泡黏膜靶向修复因子原液A2型’，置于λ3-07号柜。请按地面导向灯带行至该存取点位完成生物识别虹膜+掌纹身份确认取用。”
蓝色引导光带自林小山轮椅前投射而出，在地面勾勒出行进路线。他目光在标识Lambda级的通道深处扫了一眼，推动轮椅滑入。空气里那种混合了贝壳咸腥与冷冽清苦的气味淡了一些，但分子层面似乎无处不在。
轮椅停在一个标着λ3-07的恒温储存柜前。淡绿色照明提示灯亮起。林小山微微前倾身体，将面部对准柜体上方的虹膜扫描窗。幽蓝的光线扫过眼底，同时下方的掌纹采集板泛起微弱的白光。
“生物认证通过。”机械女声在耳边确认。
柜门无声向上滑开。
一阵冰冷的白雾散逸而出。
内部结构精巧。柜体中央一个带金属卡槽的合金旋转托盘缓缓伸出，托盘上一支细长、材质不明的透明避光试管正稳稳固定其中。管内是极其粘稠、如同流动的液态绿宝石般的溶液——这就是A2型修复原液。
就在合金托盘完全伸出、林小山伸手准备取走试管的瞬间！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震动感毫无征兆地自他的轮椅扶手骨架传导而来！
嗡……
轻微，短暂，但频率特征极其特殊——如同精密钟表内部最细小的擒纵叉在极限平衡点上发出的撞击！
紧接着！几乎是同一毫秒！
隔壁紧邻的恒温储存柜——标号λ3-08——发出极其轻微但清晰的“咔嚓”一声！仿佛内部的某个锁扣机构发生了一次微小、异常的回弹！
λ3-08的柜门密封严丝合缝，其柜体与λ3-07柜之间仅有一道薄薄的隔热合金壁板！那声锁扣回弹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安静的环境中，被轮椅骨架瞬间放大了数倍！
震动源头在椅！
那声锁扣异常源自隔壁柜！
轮椅骨架的震动……竟是某种远程触发的、非接触式的、精微至极的共振？！只为引发隔壁λ3-08柜内部件那万分之一的微小变形？！
林小山伸向A2修复原液的手悬在半空，整个人如同冻结。轮椅扶手骨架传递的奇特震动感余韵犹存，与隔壁柜体那声细微却清脆的锁扣回弹声，在他颅内反复震荡。这绝非巧合。有人利用轮椅的结构共振传递信号，目标直指λ3-08！一个没有被他的疗程安排所触及的陌生编号。
冰霜在脊柱蔓延。他目光缓缓扫过自己面前敞开的λ3-07柜——绿宝石般的修复原液在冰冷的白雾中闪烁着诱惑而致命的光泽。那近在咫尺的λ3-08柜门，却如同静默的坟墓，内里不知潜藏着何种与贝壳咸腥、冰冷清苦相关的秘密。
康复中心系统管理员那如同冰泉般平和无波的声音又一次贴着他的耳廓拂过：“林先生，A2样本已抵达可提取状态，请及时取用，避免因长时间暴露于开放环境降低活性因子效能。”
冰冷的提示如同裹挟着丝绒的巨钳缓缓收紧，同时将那个隐秘而致命的诱惑——λ3-08柜门后未知物所散发出的那股微妙的、不断撩拨原始警惕心的气味——更用力地推向悬崖边缘。
体内肺腑的灼痛在这无形的压迫下骤然加剧，仿佛一只冰冷的手探入胸腔，用力攥紧肺泡深处那个顽固的阻塞点。喉头涌上一丝腥甜。但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反而如同淬火的冰水，瞬间浇透了因诱惑而沸腾的血液！
不能碰。
他悬在半空的手如同触电般收回，五指死死抠住轮椅冰冷的金属扶手。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陷扶手表面，指关节惨白凸起。那未知的危险香气再诱人，也比不过此刻被锁死在这个镀金牢笼里、如履薄冰的恐惧。小川的治疗还在陈忠恕手上。任何超出“安全疗程”的探查，都可能成为断送弟弟的闸刀。
他咬着牙，将牙槽的血腥气混合着空气里诱人的毒香咽下，强迫目光从那道厚重的金属柜门上移开。颤抖的手尽量平稳地伸向前方柜体——取走了属于自己的那支翡翠般通透的A2修复液试管。指尖感受到冰冷的管壁下蕴含着某种精密的液体动力。
就在他完成取用动作，握住试管准备收回手臂的刹那！
他紧握试管的右手虎口处！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电流针尖瞬间刺破皮膜的麻痹感猛地窜起！快如幻觉！却留下一个清晰的灼痛点！
灼痛之下！手背肌肉因瞬间的神经收缩猛地绷紧！五指控制不住地一松！
啪嗒！
价值高昂、封装在特殊材质试管中的翡翠色原液，连同那冰冷的试管，直接从他指间滑脱！狠狠摔砸在坚硬如镜的样本库环氧自流平地面上！
脆响在寂静的空间内如同惊雷！
内里粘稠的翡翠色液体瞬间如最粘稠的血液般流淌出来，与透明试管碎裂的尖锐晶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团浓稠、狼藉、散发出强烈植物清新剂气味的污迹。
林小山的身体在轮椅上猛地僵直。
空气凝固了。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
远处那几个原本如同精密机器人的白大褂研究员全部停下了动作，面罩转向这边。
林小山身后，通往内部实验室的厚重防爆门无声开启了一条缝隙。
一个戴着银边半框眼镜、穿着和研究员同款白色无尘服、但气质截然不同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后。身形清瘦，指间夹着一块巴掌大的平板。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愤怒的表情，只有专注的沉思和一丝发现“数据异常”的技术性探究。
陈忠恕。
他的目光没有第一时间看向地上那片狼藉的翡翠色原液，而是扫过林小山因剧痛而僵硬颤抖的右手，最终落在了林小山那张因极力忍耐而扭曲的脸。
系统管理员那平板的、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再次在死寂中响起：“一级流程违规警报：样本非正常损毁。系统日志已覆盖上传，备份节点：3号核心机群。管理员指令：执行标准污染清理协议，评估相关责任流……”
“清理。”陈忠恕的声音打断了系统指令。清冷，不容置疑。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地上那片狼藉上，没有温度。“现场所有生物痕迹彻底清除。通知净化组，立刻进行全通道二级气溶胶消杀。”
几个白大褂如同被输入指令的机器，立刻从静止中“激活”，一人用专业工具清扫玻璃碎屑和粘液，另一人手持喷雾设备对着那片污迹和周围数米区域喷洒大片的泡沫状清洁剂，空气里瞬间充斥了化学制品的浓烈气息。
林小山坐在轮椅里，如同一件需要清理的附属品。陈忠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样本库的生物净化效能等级虽高，但特殊制剂原液的非计划性暴露，对于开放创面的损伤仍是高风险。尤其是肺部……”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林小山固定在支架中的肩膀，“……创面复合伤合并慢性阻塞感染灶。需要立即隔离医学观察。”
他的手指在平板边缘无声划过。
林小山轮椅的控制权限瞬间被接管！
轮椅如同接到命令的无声士兵，载着他被剧痛钉住的身体，调转方向，平稳而冰冷地滑向通往核心实验室区的方向，那扇厚重无匹的银色防爆门正为他无声地敞开。
身后，泡沫清洁剂迅速吞噬了那摊耀眼的绿。两个白大褂手持消毒棒小心地封堵着λ3-07号恒温柜开口的每一寸缝隙，如同在给一道微小但危险的伤口做缝合。
没有人再看向那道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天堑的λ3-08号柜门。
更无人留意到，在那狼藉被彻底覆盖的短短几秒内，林小山攥成拳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指缝边缘沾染了极其微量的、属于λ3-07柜内白雾的冷凝水痕。
也无人能探知，在他被轮椅带入核心区通道前最后一瞥扫过λ3-08柜门的瞬间——那块沉重的合金柜体内部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又被压抑地传回了一声极轻微的锁扣震动！
嗡……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柜体内挣扎了一下，又被强力的机构死死压回。
随即只剩下清洁药剂泡沫湮灭一切的、化学合成的“纯净”气味。
轮椅消失在核心区通道尽头厚重的合金门后。银色门扉无声合拢。
λ3-08柜门表面幽绿色的状态灯依旧冷漠亮着。
而在更上层的监控室内，陈忠恕盯着屏幕上被泡沫覆盖的原液污染区。旁边一个小窗口不断刷新着气溶胶残留物的粒子级光谱分析瀑布流，所有已知危险项被标注绿色。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λ3-08柜体内部压力传感器瞬间异常微幅震动的弹窗提示上。
指尖在平板上再次划过。
弹窗信息被标记为“高频次震动叠加偶发性金属疲劳内应力释放”，操作权限执行——删除标记。
屏幕上所有关于“震动”、“异常”、“非授权触发”等危险关键词的报警级别数值瀑布流瞬间恢复正常基线。
澄澈如洗。
监控员汇报道：“污染区生物痕迹清除完毕。净化系统运行效率97.6%，无二级扩散风险。环境数据平稳。”
陈忠恕嗯了一声，摘下平光眼镜，捏了捏眉心。他随手拿起旁边托盘里的一支新的A2型绿色原液试管样本，对着顶灯看了看里面如同活物般流淌的粘稠光泽。
“重新封装一支。送到静水轩。”
“是，教授。”
……
澄海澄澈的午后阳光洒在静水轩巨大的落地窗前。那盆阔叶植物巨大的叶子在光线下舒展着清晰的脉络。
林小山独自坐在轮椅上，被重新戴上的康复监控臂环箍着手腕。
面前的水晶茶几上，放着一样东西。
一支全新的、封装在更精密外壳内的翡翠色A2修复因子原液试管。
试管旁边。
一册印刷精美、如同艺术品图录的——陈氏生物医药集团最新成果概览手册。
手册被随手翻开在某一页。
精美的图片占了整整两版。
左页：一株在特殊无菌培育槽内生长的草本植物特写——根系发达洁白如须，植株不高，叶片呈狭长的菱形，极其油亮，叶面布满规律排列的、如同露珠般晶莹的反光点。旁边注释：[‘安宁草’（project Serenity-Strain β-11 优化株）——新型非成瘾性神经痛靶向抑制受体激活因子提取母体]。
右页：一片被放大了数百倍的海湾水域显微照片——深蓝色的背景上点缀着如同繁星的无数微小金色光点。旁边注释：[项目‘蓝礁计划’——特殊水域富营养化监控指标生物菌群（金色孢子荧光示踪菌株）原位培养体显微图谱]。
林小山冰冷的目光死死地黏在左边那株奇异的植物叶面上。
那些如同夜间露珠般排列的晶莹反光点……
像极了在核心药库λ3-07柜内飘散的冷雾里凝结在金属内壁上的、极其微量的水珠！
也像极了……昨晚那轮诡异悬停在玻璃窗外的亚光黑色“夜蝠”头部，针孔镜头闪烁前捕捉到的最后一点寒光！
他完好的右臂抬起，颤抖着，缓慢而沉重地点向图册上那片如同露珠的晶莹小点。
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铜版纸。
就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
他右手手背刚刚被摔碎试管时麻痹感刺痛的同一区域皮肤下！毫无征兆地炸开一阵极其尖锐、仿佛皮肤下被突然植入数十根烧红钢针的穿透性剧痛！
这剧痛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直接！仿佛是他触摸图册的举动触发了体内某个埋藏极深、与那株植物息息相关的物理警报！
剧痛让手指瞬间僵硬蜷缩。
几乎同时！
康复监控臂环发出一阵短促、尖锐的示警红光！
平板系统管理员冰冷的声音在静水轩内回响：“监测到极端异常神经末梢电信号超阈值爆发！结合近期肺创面应激史与当前点位操作行为关联度89%！触发一级防护预案！医疗团队紧急响应启动！”
刺耳的警笛声瞬间撕裂澄海的寂静！
窗外天空尽头，医疗急救转运直升机的轰鸣声如同宣告死亡的丧钟，正由远及及近，高速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