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姨娘一听这话,嘴角那刻意维持的温婉笑意瞬间变得真切而明亮,连带着声音都因激动而控制不住地拔高了一些,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真的吗?老爷!您……您说的是真的?妾身真的能去见密儿了?”
她紧紧抓住甄应嘉的胳膊。
甄应嘉很享受她这般全然依赖、喜极而泣的反应,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老爷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等夫人启程上京,府里清静些,我就寻个由头,带你去南边,让你好好见见密儿。”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苗氏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这次不再是演戏,而是真情实感的宣泄,“妾身……妾身无以为报,只能这辈子好好伺候老爷……”
她将脸埋在甄应嘉的肩头,小声地呜咽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甄应嘉此刻心情尚可,见状反倒生出一丝怜惜,语气也放缓了些:“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这么爱哭?当心伤了眼睛。”
他温言哄着,苗氏也顺势依偎得更紧。
或许是因为得到了能见儿子的承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或许是想要更加固这份恩宠,苗氏接下来的伺候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小意温柔,极尽逢迎之能事,让甄应嘉再次沉醉于她的柔情之中。
再次云收雨歇,甄应嘉心满意足,带着疲惫与餍足,很快便沉沉睡去,鼾声微起。
可躺在他身侧的苗氏,却因为那句“去见密儿”的许诺,心潮澎湃,激动得毫无睡意。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阔别两年、日夜牵挂的儿子,她只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热,怎么也无法入眠。
既然睡不着,她索性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将自己这不算长却颇为曲折的小半生,细细地想了一遍。
她是甄家的家生子,根子就扎在这座府邸里。幸而父母还算得脸,是府里有头脸的管事,所以她十二岁上,便被挑中,赏给了当时还是甄家大少爷的甄应嘉做贴身大丫鬟,这在那时,算是极好的出路了。
十六岁那年,情窦初开,也可能是命运使然,她与当时才十四岁、对男女之事半懂不懂的大少爷有了夫妻之实。老夫人知道后,并未重罚,还给她涨了月钱,却又严厉告诫她,不可恃宠而骄,勾着大少爷荒废学业,并许诺,只要她安分守己,等大少爷正式娶了正头夫人,就做主给她开脸抬房。
她记住了,也做到了。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有半分逾越。
十八岁那年,十六岁的大少爷风风光光地迎娶了门当户对的洛氏为妻。婚后半年,夫人传出了喜讯。老夫人果然守信,在夫人有孕满三个月,坐稳了胎象后,便发话将她抬做了姨娘,有了名分。
后来,夫人一举得男,生下了嫡子,也就是如今的宝玉少爷,彻底在甄家站稳了脚跟。而她,也被允许可以有孕。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就在当月,她便诊出了喜脉。她所生的儿子,只比嫡出的宝玉少爷小了十一个月!这份“巧合”让她在后院的日子瞬间变得如履薄冰。若非她一直伏低做小,在夫人面前谦卑到尘埃里,处处以夫人和宝玉少爷为先,只怕夫人早就容不下密儿了。
即便她如此隐忍,夫人看向密儿的眼神,也总带着挥之不去的芥蒂与冷意。其实,她心里也能理解一二,毕竟,谁家正室夫人,面对一个只比自己嫡子小一岁的庶子,能高兴得起来呢?
但是,理解归理解,她却并不同情夫人。
她内心深处,一直隐约怀疑,当年她生密儿时伤了身子,大夫断言再难有孕,这背后……恐怕有夫人的手笔。
她不是没有恨过,怨过,但她一个家生子的姨娘,父母兄弟的身契都捏在主子手里,她拿什么去赌?拿一家老小的命去拼吗?她只能将这份恨意深深埋藏。
不过如今,她倒也渐渐释怀了。不知是当家主母需要操心的庶务太多,还是生育太多损伤了根本,那位明明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夫人,如今看着,竟还没她显得年轻。这或许就是老天爷另一种形式的公平吧。
现在,她学乖了,尽量不出现在人前,尤其避免在夫人面前晃悠。即使万不得已必须露面,她也总是装出一副病病歪歪、了无生趣的萎靡模样。
毕竟,在夫人乃至所有人眼中,她苗姨娘,就是一个失了独子,整日以泪洗面、半死不活的可怜虫。
思绪飘到了两年前。密儿刚满七岁,老爷突然私下找她,神色凝重地告诉她,要将密儿送走,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当时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抱着老爷的腿苦苦哀求,第一反应就是夫人终于容不下密儿,要对他下手了!
还是老爷按住了她,低声解释道:“糊涂!这是为甄家留的后路!是我特意为密儿寻的一条出路!”
她当时听着,心里并未完全被这话冲昏头脑。
是甄家的后路,她信。甄家树大招风,狡兔三窟是常理。
但说是“特意”留给密儿?她心里明镜似的——老爷统共就宝玉和密儿两个儿子,那见不得光、需要隐姓埋名的“后路”,总不能让嫡子去走吧?而作为当家老爷,这关乎身家性命的退路,自然也不可能交给二房、三房的子侄。
所以,密儿成了那个“合适”的人选。她对儿子被送走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异议,在这深宅大院,能有一条活路,哪怕是暗处的路,也比不明不白地没了强。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她必须要为儿子争取到最大的保障。
她没有夫人那样显赫的娘家可以依仗,没有跟老爷硬碰硬的资本。她唯一的武器,就是眼泪和顺从。
她让老爷“偶然”发现她背着他偷偷垂泪,眼睛肿得像桃子,可在他面前,却从不主动提起儿子,更不提任何要求,只是更加卖力地伺候他。
终于,在她的“柔弱”与“懂事”攻势下,老爷心软了,或许是也觉得亏欠,主动提出,让她爹娘跟着密儿一同南下,对外只说是她爹娘年纪大了,放出府去庄子上荣养了。
两年了,整整两年了。不知道她的密儿,现在长得多高了?是胖了还是瘦了?还记不记得她这个日夜思念的娘亲?
想到这里,苗氏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畔。
但这一次,泪水里除了心酸,更多了一份即将重逢的期盼与灼热。她紧紧攥着被角,在心中默念:密儿,再等等,娘就快能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