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伏尔加轿车驶离了东单菜市场，将那冲天的血腥和腥臊远远甩在身后。
车内，陈建军脱下军大衣，扔给张西范。“换上，别穿着这身晦气玩意儿了。”
张西范也不客气，三两下脱掉那身洗得发白的囚服，换上干净的蓝色工装。身体重新被温暖包裹，连日来的阴冷和潮气仿佛都被驱散了。
“部长，索菲亚那边……”
“放心，带回去了，我亲自审。”陈建军递给张西范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这次挖出来的萝卜，可不止她一个。那个被王铁山打死的杀手，是军需部的人，跟着一个副主任，姓钱。”
“姓钱的？”张西范的脑子飞速转动。
“对，那个老东西的人。”陈建军的声音冷了下来，“这回人赃并获，他想保都保不住。西范，你这一招‘局中局’，不仅把自己摘干净了，还把刀子递到了我的手上。”
张西范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他把那个从许大茂那儿拿回来的铁盒子，递给了陈建军。
“这是‘喜鹊’的投名状，也是乌鸦组织的联络器。里面，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陈建军接过来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行了，你小子就别操心了。先回厂里，把你那摊子事儿给理顺了。有些人，在你‘出事’的这几天，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是该回去看看了。”张西范把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活动了一下手腕，发出“咔咔”的脆响。
有些账，该清算了。
……
轧钢厂，保卫科。
科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新上任的代理科长李卫国，正满面红光地靠在他那张宽大的皮椅上，脚翘在办公桌上，享受着几个副科长和队长的吹捧。
“科长，您这招实在是高！借着许大茂那个蠢货，不仅能把张西范的余孽一网打尽，还能在厂里立威！”一个尖嘴猴腮的副科长谄媚地递上火。
“那是，李科长是谁啊？运筹帷幄！”另一个胖队长跟着吹捧，“等那姓张的吃了枪子儿，这代理俩字，不就名正言顺地去掉了吗？”
“哈哈哈！”李卫国听得是通体舒泰，得意地晃着二郎腿，“都机灵点！等我坐稳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他心里已经盘算开了。等索菲亚那边事成，他就彻底掌控了保卫科，到时候，厂里谁还敢不看他李卫国的脸色？他就是这轧钢厂的土皇帝！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电话突然“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一个手下接起电话，“喂”了一声，下一秒，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没了，整个人僵在原地，听筒从手里滑落，“啪”的一声砸在桌上。
“怎么了？死了爹一样！”李卫国不耐烦地骂了一句。
那手下嘴唇哆嗦着，指着电话，像是看到了鬼：“科……科长……是……是门卫室打来的……”
“说、说……”
“说什么！吞吞吐吐的！”
“说张科长……张科长他回来了！”
“轰！”
一句话，像一颗炸雷在办公室里炸开。
刚才还喧闹的屋子，瞬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李卫国翘在桌上的脚，“砰”地一下掉在地上，他猛地坐直了身体，一把抢过电话，对着话筒咆哮：“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张西范通敌叛国，在监狱里等死呢！他怎么可能回来！”
电话那头，门卫老王的声音带着哭腔：“李科长啊！是真的啊！我亲眼看见的！张科长坐着军需部陈部长的车进来的！后面还跟着两车当兵的！车都开到办公楼下面了！”
“哐当！”
李卫国手里的电话，也掉在了地上。
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陈建军部长的车？还带着兵？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索菲亚那边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跑！快跑！”那个尖嘴猴腮的副科长第一个反应过来，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外冲。
其他人也如梦初醒，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向门口挤去，有人被椅子绊倒，有人撞在墙上，场面混乱得像个菜市场。
“都他妈给我站住！”李卫国猛地一拍桌子，色厉内荏地吼道，“慌什么！说不定是回来押送他去刑场的！都给我待着！谁敢跑，老子先毙了他！”
他这么一吼，倒是镇住了一部分人。是啊，说不定是最后的游街示众呢？
李卫国强自镇定下来，额头上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摸起桌上的茶缸子想喝口水，可手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水洒出来，烫得他“嗷”的一声，把茶缸子都扔了。
就在这时。
办公室的门，被“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屋里所有人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们像一群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齐刷刷地扭头看向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双手闲适地插在裤兜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正是张西范。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迈步走了进来，仿佛是下车间转了一圈，回到自己办公室一样自然。
他身后的周海和王铁山，像两尊铁塔，一左一右地守住了门口，断绝了所有人逃跑的可能。
张西范不紧不慢地走到办公桌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摔碎的茶缸，又伸手在桌面上抹了一把，看了看指尖的灰尘。
最后，他的视线才落在了那张属于他的，宽大的皮椅上。
以及，坐在椅子上，已经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李卫国。
张西范没有说话，只是拉过旁边一把给客人坐的硬板凳，在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办公室里，死寂得能听到每个人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张西范越是不说话，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越是沉重，像一座大山，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终于，李卫国撑不住了。
他嘴唇蠕动了半天，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张……张科长……你……你这是……”
张西范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
“我这张椅子，”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坐着，还舒服吗？”
李卫国感觉自己坐的不是皮椅，而是烧红的烙铁，屁股底下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想站起来，可双腿却软得像面条，根本不听使唤。
“不……不舒服……张科长，我……”
“哦？不舒服啊。”张西范点点头，又问，“听说，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干得不错。还破了个什么特务大案，准备给许大茂请功？”
这话一出，李卫国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扑通！”
李卫国再也撑不住了，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直挺挺地跪在了张西范面前的地上。
“张科长！我错了！我错了啊！”
他抱着自己的头，把额头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磕得“咚咚”作响。
“是索菲亚！是那个臭娘们儿逼我的！她说我要是不听她的，就杀我全家！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没办法啊！”
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丑态百出。
办公室里其他人，看着这一幕，更是吓得两腿发软，好几个人裤裆里都传来了一股热流。
张西范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叫他起来。
直到李卫国磕得头破血流，哭得快要抽过去的时候，张西范才站起身。
他从桌上拿起一叠崭新的稿纸，和一支钢笔，扔在了李卫国的面前。
“写。”
李卫国茫然地抬起头。
“把你所知道的，所有跟索菲亚有牵连的人，不管他是厂里的，还是外面的，把他们的名字，关系，干过的事，都写下来。”
张西范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一个，都不能漏。”
他俯下身，凑到李卫国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写好了，你还是保卫科的代理科长，你戴罪立功的报告，我会亲自交给陈部长。”
李卫国眼中爆出一丝希望。
“要是写漏了一个……”张西范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或者，写错了什么……”
“今天晚上，我会亲自去你家，拜访一下伯父伯母，再看看你那刚上小学的儿子。”
李卫国浑身剧烈地一颤，那丝希望瞬间变成了无边的恐惧。
他连滚带爬地抓起纸和笔，趴在地上，手抖得不成样子，疯狂地写了起来。
张西范直起身子，环视了一圈屋里那几个已经吓傻了的副科长和队长。
他随手指着那个刚才吹捧李卫国最起劲的胖队长。
“你。”
那胖队长一个哆嗦，差点尿出来。
张西范指了指桌上那个空了的水杯。
“去，给我倒杯茶。”
“要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