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随着青州局势彻底稳定,因流民之乱停课许久的青园书院,终于重新敲响了上课钟声。
孙昀和王岚并肩踏入书院那熟悉的朱漆大门。
青石板路依旧,亭台楼阁未变,但时隔多日重返此地,两人心头都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经历了外面世界的狂风暴雨,这方宁静的书斋已有些容不下激荡的心绪。
他们刚一出现,便瞬间吸引了所有院中学子的目光。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快看,是王岚和……文抄公!”
“啧啧,今时不同往日喽!”
“王岚当初可是亲自带领百姓以工代赈呢,可那文抄公更不得了!”
“可不是嘛!听说在城内,县令有事都要请教他!谢公对他更是另眼相看,你们说,他将来能走到哪一步?”
“此等人物,竟出自我们书院……”
王岚听着周围的议论,得意地扬起尖俏的下巴,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孙昀:“听见没?我们这次可是真出名了。大家都在夸我们呢!”
这时,一个身影飞快地挤开人群,冲到王岚面前,脸上洋溢着近乎崇拜的光芒。
正是陈晓光。
他父亲陈晔大病初愈,家中阴霾散去,使得他精神头十足,对着王岚就是一个深揖:
“老师!您可算回来了!学生听说您在城外运筹帷幄,协助安定局面,真是我辈楷模!学生与有荣焉!”
他也看了眼孙昀。
但并没有那么激动,毕竟在他眼里,孙昀的种种表现,那都是沾了自家老师王岚的光。
王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顿猛夸弄得有些窘迫,脸上微微一热。
但随即看清说话者的面孔,她轻轻咳嗽两声,拍拍陈晓光的肩膀:“那个……要不你恢复一下,我还是喜欢你之前那桀骜不驯的样子。”
……
讲堂内,柳夫子抚着长须。
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学子。
他的目光在孙昀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考较之意。
这个学生,近来的表现太过惊人。
无论是之前的引粮入城,还是守城时的沉着,都远超一个普通书童的范畴。
甚至谢公和徐远政也对他,青睐有加。
而且他可听闻,孙昀如今褪去奴籍,竟也开始努力学习备战春闱了!
即然如此。
那不得考察一番,看看此子学识究竟有多深!
“孙昀。”
柳夫子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讲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学子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孙昀身上。
“学生在。”
孙昀起身,从容行礼。
“今日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柳夫子缓缓道,“你且说说,何为道?又如何得道?”
这个问题看似基础,实则内涵极深,极易流于空泛。
不少学子都皱起了眉头,苦思冥想。
张仕诚更是挠着头,小声嘀咕:“道……道不就是道理吗?这有什么好说的?”
王岚也替孙昀捏了把汗,这问题不好答啊!
答得浅了,显得平庸。
答得深了,又怕偏离圣人之意。
当然……她是答不上来的!
不过也好奇,柳夫子突然考察孙昀做什么?
然而,孙昀略一思索,便从容应答,声音清朗:
“回夫子,学生以为,此处之道非仅指虚无缥缈之天道、王道,更指顺应民心之举措法度。”
他目光扫过堂内众人,结合亲身经历,娓娓道来:
“譬如前番阳和县流民之患,官府若只知强力弹压,封锁城门,此为失道,民心离散,流匪愈炽,如同安宜县之前车之鉴。”
“而后,官府与王家、张家等大户行以工代赈、引粮平价之法,使民有食有力,安居乐业,此便为得道。故能民心凝聚,众志成城,危局得解。”
“故而,得道之法,在于明察世事,体恤民情,施策以利民为本,方能汇聚众力,成就事功。空谈仁义不如务实利民。”
他没有引经据典,夸夸其谈。
而是用刚刚发生在每个人身边的鲜活事例,将抽象的道阐述得具体而生动,深入浅出。
堂内不少学子听得频频点头,露出恍然之色。
就连站在讲堂窗外,悄然前来巡视的徐远伯,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柳夫子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异彩连连:
“唔!言之有物,结合实务,见解独到!不错,不错!”
他心中暗赞。
此子果然不凡,不仅心思机敏,更能学以致用,将圣贤道理与世间实务融会贯通。
但他有心再加难度,故意抛出一个在文人圈中颇有争议,甚至被视为某种共识的话题:
“然则,自古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对此,又有何看法?”
此言一出,堂下不少学子都露出了思索或认同的神色。
“此言有理。”
一个学子低声道,“百姓懂得太多,反倒容易生事。”
“是啊,让他们听话做事便好。”另一人附和。
张仕诚捅了捅李皓,压低声音:“我觉得这话没毛病,老百姓懂什么?告诉他们怎么干就行了!”
王岚也歪着头,觉得这话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孙昀会顺着这个思路阐述,或者陷入纠结时。
孙昀却微微蹙眉,随即抬头,语气清晰而坚定。
只是一出口,就是石破天惊!
“夫子,请恕学生直言,此句流传之解,恐有大谬!”
“或为后世断句之误!”
此言一处,整个教室炸开锅!
“什么?!”
“谬误?!”
“他……他竟敢说圣人之言有谬误?!”
堂下瞬间一片哗然!
王岚惊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狗奴才疯了!
竟敢当众质疑圣人之言?
还是如此流传甚广的名句!
张仕诚和李皓张大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赵扶风也是一脸呆滞。
就连窗外的徐远伯,也猛地皱紧了眉头,身体微微前倾。
柳夫子也愣住了,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悦。
“孙昀!圣人之言,岂容轻侮?”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学生深知!”孙昀面对质疑,神色不变,反而更加从容。
他朗声道,“学生并非轻侮圣人,正是尊崇圣人有教无类之本心,才觉此句流传之解大有偏差!”
他不等柳夫子再斥责,便掷地有声地抛出自己的见解:
“学生以为,此句或应断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意为若民众之行为合乎道理法规,则放任其自由行事;若其行为不合道理法规,则需教育引导,使其明白事理!”
“此乃教化之真谛!彰显圣人诲人不倦之仁心!”
孙昀不急不慢的说道。
面对吹胡子瞪眼的柳夫子没有丝毫畏惧。
“若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解,则成了愚民之策,与圣人有教无类、诲人不倦之思想背道而驰!”
“故学生斗胆揣测,此乃后世断句流传之误,曲解了圣人本意!”
一番话,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讲堂之内!
整个课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堂内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孙昀!
他不仅质疑了流传百年的说法……
还提出了全新的断句和解释!
而且,细细一想,这种解释似乎真的更合理!
更符合他们心目中圣人仁爱、智慧的形象!
柳夫子如遭雷击,僵立在讲台上,脸色变幻不定。
时而震惊,时而恍然,时而困惑!
他嘴唇哆嗦着,反复无声地咀嚼着孙昀提出的新断句。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越想,越觉得这种解释如同拨云见日,瞬间打通了之前的滞涩之处!
这解释,比那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愚民之解,不知高明通透了多少!
更符合圣人仁政教化的核心!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由之……”
柳夫子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渐渐绽放出惊人的光芒,“妙啊!妙啊!如此解释,方是圣人教化之本心!方是有教无类之真义!”
他猛地抬头,看向孙昀的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欣赏。
甚至还有难以言喻的复杂!
这孙昀……其才学见识,其胆魄格局,竟已至如此境界?!
这等才学还在这做什么学子?
自己做他的学生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