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西的兵工厂在残阳下熔成一片金红，锻炉的青烟与暮色绞缠，将天空染作琥珀色。
林默立在望楼之巅，玄甲肩胄上的兽首吞口被火光映得狰狞，目光扫过下方如蚁群般忙碌的工匠时，却在西北角的淬火池边凝住——三个工匠正背对着他，用淬火钳在青石板上刻划着什么，火星溅在他们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像撒了一把暗红的血珠。
“赵铁，”他的声音压过锻锤的轰鸣，“去把那三人带过来，注意他们手里的钳子。”
亲卫统领如离弦之箭般跃下望楼，甲叶碰撞声惊起檐下的雨燕。
林默按在剑柄上的手指摩挲着缠绳，想起三日前边境急报里夹着的密信——“齐地方士已入咸阳，擅以丹术惑人”。
淬火池边的工匠此刻猛地回头，脸上的煤灰掩不住眼底的惊惶，活像被猎鹰盯上的田鼠。
与此同时，林默府邸的织锦坊内，阿芜正将最后一根金线穿入织机。
暮色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她膝头的锦缎上投下菱形光斑，却照不亮她眼底的沉郁。
自西施入住东跨院，这架织机便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可今日织出的凤凰纹样，尾羽却总在同一处打了结，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咽喉。
“夫人还在忙？”林默的声音带着兵工厂的火气，却在看见她指尖的血痕时骤然软下来，“又被梭子划到了？”
阿芜将手指藏到锦缎下，勉强笑了笑：“不妨事。倒是大人，兵工厂的事办妥了？”
她的目光掠过他肩甲上未擦净的炉灰，那灰末里混着硫黄的腥气，让她想起西施熏衣用的龙涎香——两种气味格格不入，却偏偏都萦绕在这个人身上。
林默握住她带伤的手，指腹蹭过那道细疤：“些须小事。”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廊下传来的琴音打断。
西施立在月洞门旁，素白的广袖被晚风吹得鼓起，手中瑶琴的第七根弦恰在此时绷断，发出一声裂帛似的锐响。
“惊扰将军与夫人了”西施福礼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阿芜膝上的锦缎，“方才弹琴时想起越国旧曲，一时失神”
她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映着西天最后一点霞光，竟比阿芜织机上的金线还要耀眼。
三更的梆子声穿过回廊时，林默在庭院里撞见了徘徊的西施。
她披着件藕荷色的纱衣，在月光下像一团将散的雾，手里却紧紧攥着块锦帕——那帕子上绣着半朵未完成的芙蓉，正是阿芜常用的纹样。
“这么晚了，姑娘为何不睡？”林默皱眉，注意到她眼角的红痕。
西施将帕子往袖中藏了藏，声音细若游丝：“小女子……只是想给夫人送些安神的熏香。”她抬起头时，月光正落在她睫毛上，凝成细碎的银霜，“将军可知，方才小女子在园子里拾到这帕子，还以为是夫人落下的……”
话音未落，阿芜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抄手游廊尽头。
她手里端着醒酒汤，看见林默与西施独处的场景，脚步猛地顿住，碗中的汤汁晃出几滴，落在青石板上洇成深色的痕。
“阿芜，你听我解释……”林默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却见阿芜将汤碗重重放在石桌上，釉面裂开的细纹像极了她此刻的声音：“解释什么？解释为何三更半夜，大人要与西施姑娘在月下赏帕？”
她的目光扫过西施手中的锦帕，那半朵芙蓉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她眼底。
西施适时地退后半步，声音带着哭腔：“夫人莫怪，是小女子不好……”
“够了！”林默的声音在寂静中炸响，“阿芜，这帕子是方才掉在地上的，我与西施姑娘不过是……”他的解释在阿芜冰冷的目光中渐渐消散，忽然意识到，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争执声惊动了府中仆役，林默最终将阿芜带回主院，却在关门时看见西施独自站在偏院的窗前。她没有点灯，只是望着主院的方向，身影在月光下薄得像一片剪纸。
“大人非要留着她吗？”阿芜坐在妆镜前，任由木梳扯下几缕青丝，
“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件蒙尘的旧物。”
林默蹲下身，握住她握梳的手：“她是越国送来的质子歌姬，若随意遣返，恐生外交事端。”
他撒了谎——西施实为故人之女，他收留她本是出于道义，却不想引来这般纠葛。
五更的鸡鸣响起时，林默被偏院传来的惊呼惊醒。
他冲出去时，只见西施的侍女跪在地上，指着房门瑟瑟发抖：“将军！小姐房里的琴……琴自己响了！”
屋内，那架焦尾琴横在地上，七根琴弦齐齐绷断，琴身却完好无损。
林默捡起琴弦时，指尖触到一丝黏腻的蜡油——有人在琴弦上涂了火漆，待烛火烤到一定时辰，便会受热断裂。
他猛地抬头，看见阿芜站在门口，手中的烛台正滴下滚烫的蜡油，在青石板上凝成扭曲的花。
晨光初现时，林默在书房发现了一封未寄出的信。
信是西施写的，墨迹未干，字里行间全是对越国故土的思念，末尾却画着一朵残缺的芙蓉，旁边用极小的字写着：“锦帕蒙尘，愿借将军之手浣洗。”
他捏着信纸走到偏院，正看见西施在收拾行囊。
她见了他，先是一惊，随即苦笑：“将军是来赶我走的吧？”
“为何要在琴弦上涂火漆？”
林默将信纸放在桌上，“为何要故意让阿芜看见那帕子？”
西施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才缓缓垂下：“因为我知道，将军心里只有夫人。”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从越国来，见惯了美人计，原想效仿先祖，却发现自己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她指着窗外主院的方向，阿芜正在廊下晾晒昨日未织完的锦缎，凤凰的尾羽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林默走出偏院时，正遇上给西施送行李的阿芜。两人在月洞门相遇，都有些尴尬。
阿芜将一个锦盒塞给林默：“这是给她的盘缠，还有……”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那块绣着半朵芙蓉的帕子，“帮我还给她。”
林默打开锦盒，里面除了金银，还有一枚刻着凤凰的玉牌——那是阿芜的嫁妆。
他忽然明白，有些误会无需解释，有些情感不必言说，就像兵工厂的炉火终将淬炼成钢，而庭院里的纠葛，也会在晨光中慢慢沉淀。
西施离开时，咸阳城正下起今年第一场秋雨。
林默站在门廊下，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雨幕中，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会稽山，也曾有个女子撑着油纸伞，在雨中对他说：“林郎，若有来生，我不愿再做美人，只想做你织机上的一根线。”
雨丝落在阿芜递来的热茶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兵工厂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锤声，与庭院里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着英雄与美人，唱着烽烟与柔情，也唱着这乱世中，难以两全的抉择与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