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短暂的死寂被引擎的轰鸣重新填满。但气氛已然不同。刚才那短暂的几分钟，仿佛将陈胜瞬间从这辆开往故乡的装甲车里，拉回了那个冰冷、高压、决定无数人生死的“盘古”实验室。他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眉宇间的疲惫如同刀刻般清晰。胸前的七枚军功章，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失去了些许光泽，只剩下沉甸甸的重量。
王磊和赵大勇悄悄松了口气，但看向陈胜的眼神里，那份轻松荡然无存，只剩下更深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们知道，队长肩上的担子，从未真正放下过。
林薇收回了目光，望向窗外。县道两旁熟悉的田野和村落在颠簸中掠过。她口袋里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支钢笔光滑的笔身上划过一个又一个的圈。这场归途，注定要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夹缝中艰难前行。
车队在愈发颠簸的县道上又行驶了约莫二十分钟，路两旁的田野变得开阔，远处的山丘轮廓清晰可见。一个岔路口的路牌上，“陈家坳”三个斑驳的红字指向一条更窄的乡村公路。
就在装甲车准备拐入那条小路时，前方开道的警车忽然缓缓停了下来。装甲车和后面的护卫车辆也随之停稳。
“什么情况？”王磊伸长脖子往前看。
透过装甲车宽大的前挡风玻璃，陈胜看到前方路口的景象，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路口旁的空地上，停着好几辆黑色和白色的公务车，车顶上还绑着红色的长条幅，因为逆风卷着，看不真切上面写的字。十几个穿着各式厚外套、戴着棉帽的人正簇拥在一起，为首的是个穿着深色呢子大衣、梳着整齐分头、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正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他身边还跟着几个看起来像是乡镇干部的人，以及几个拿着小型摄像机和话筒的人。
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从警车上下来，快步走到装甲车驾驶位旁，隔着车窗敬了个礼。驾驶位上穿着龙军作训服的司机摇下一点车窗缝隙。
“报告首长，青岚市市委办公室王主任一行，以及清河镇的李镇长、陈家坳村的村支书，特意在此迎候陈胜少校返乡。”一名警察声音洪亮地汇报。
司机没有立刻回应，而是通过车内通讯系统低声询问：“中队长？”
陈胜的目光扫过车外那群人，尤其是为首那个满脸堆笑、正努力想看清车内情况的白面中年男人——青岚市市委办公室王主任。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凉的烦躁。他不需要这样的“迎候”，更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宣传。这次回来，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看看爹娘，把这两年欠下的陪伴稍微补上一点。
“告诉他们，谢谢地方同志的好意。但我们是私人返乡探亲，不搞任何形式的公务接待和宣传活动。请他们立刻离开，不要惊扰乡亲。”陈胜的声音透过通讯器，清晰而冷淡地传到了司机耳中，也间接传到了车外那两名警察耳中。
“是！”司机应声，迅速摇上车窗缝隙，对着车外的警察低声复述了陈胜的意思。
两名警察显然有些意外，但军人作风让他们立刻转身，小跑着回到那群地方官员面前，低声传达了陈胜的话。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王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层突然干涸的泥浆。他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有些错愕地看向装甲车，又看看旁边拿着摄像机和话筒、同样有些傻眼的记者，白净的脸皮迅速涨红，尴尬地搓着手。旁边的李镇长和村支书也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王磊在车里看得真切，忍不住低声嘟囔：“啧，这王胖子，消息够灵通的啊。搞这么大阵仗，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吧？胜哥干得漂亮！”
赵大勇则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这…这多不好，人家领导也是一片好心…”
陈胜没有理会他们的低语，只是对司机沉声道：“走。直接回家。”
“是！”司机一脚油门，装甲车庞大的身躯发出低吼，绕过那些停在路口的公务车和尴尬的人群，稳稳地拐入了通往陈家坳的乡村公路。三辆黑色护卫车紧随其后。
车后，只留下王主任一行人尴尬地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钢铁背影。寒风吹过，那条没来得及展开的红条幅被卷开一角，露出几个烫金大字：“热烈欢迎陈胜少校荣归故里！”
王主任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被冷落的难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对身边人挥了挥手：“行了行了，都散了吧！”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快。
车队将那片尴尬的喧嚣彻底甩在了身后，驶入了一条更为狭窄、颠簸的土路。路两旁的景象变得更加熟悉：光秃秃的杨树、覆盖着薄雪的麦田、零星散布的农家小院…空气中似乎都能闻到柴火和炊烟的味道。
陈胜的目光投向道路的尽头。在冬日萧索的田野尽头，一株巨大的老槐树孤零零地伫立在路边，虬结的枝丫如同张开的手臂。树下，依稀可见几个模糊的人影正朝着车队的方向翘首张望。
陈胜的心，猛地一跳。
装甲车沉重的轮胎碾过村口最后一段覆盖着残雪和碎石的土路，在低沉的引擎咆哮声中，缓缓停在了那棵巨大、虬结的老槐树下。
陈胜推开车门，脚步沉稳地踏上了故乡的土地。脚下是熟悉的、带着泥土和冰雪气息的坚硬冻土。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柴烟、炊米和淡淡的牲口棚味道，瞬间涌入肺腑——这是家的味道。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精准地落在老槐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李素芬。
两年多不见，母亲似乎更瘦了些，背脊也微微佝偻了些。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罩衫，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花白的发丝被寒风吹得贴在冻得微红的额角。她双手用力地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当陈胜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那双早已不再年轻、布满细纹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情绪——是欣喜？是难以置信？是刻骨铭心的思念？还有一丝……近乎惶恐的敬畏？那复杂的情绪如同翻滚的浪潮，瞬间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让她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眼眶迅速变红、湿润。
她的视线，第一时间就被儿子胸前那片在冬日冷光下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勋章牢牢吸住了。
金灿灿的！沉甸甸的！那么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