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野的靴底陷进腐叶里。
发出潮湿的闷响。
像咬碎了片泡涨的记忆。
苏乐乐的指尖按在藤蔓上。
青鳞与叶脉纠缠着生长。
她后颈的《诗经》纹路正泛着绿光，“卫风·木瓜”的片段在鳞片间流转：“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每个字都在渗出淡金色的汁液，滴在地上便化作细小的根须。
“它在模仿世界树。”龙野按住怀表。
金属外壳裹着层黏腻的潮气。
自从踏入木系试炼，这只老怀表就像浸了水的棉絮，齿轮转动时总带着拖泥带水的滞涩，仿佛有无数细根正从表壳缝隙里钻进去，试图缠绕住那些跳动的零件。
苏乐乐突然往他身边靠了靠。
睫毛上挂着凝结的露水。
她失忆后总对陌生的光亮格外敏感，此刻头顶那道穿透藤蔓的天光正变得越来越暗，被无数交错的枝条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她手背上，像群爬行的绿色小虫。
“咔嗒。”
怀表的齿轮卡了下。
龙野的视野突然叠进片晃动的绿——同样的藤蔓囚笼，母亲穿着沾满泥浆的白大褂，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栗子糖，正用牙齿咬断缠在脚踝上的根须。
“别碰那些花。”龙野抓住苏乐乐的手腕。
她的指尖刚要触到朵紫色花苞。
青鳞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紧，鳞片边缘泛起焦黑，花苞却在这时猛地绽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人脸，有唐三临终前的脸，有苍母教信徒的脸，还有张模糊的、属于苏乐乐的脸，正无声地开合着嘴唇。
藤蔓的生长速度骤然加快。
像无数条绿色的蛇。
顺着两人的脚踝往上爬，根须尖端带着细小的倒刺，刺破皮肤时并不疼痛，反而有种奇异的酥麻，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液往心脏里钻。
“它们在喝血。”苏乐乐的声音发颤。
她盯着自己的手臂。
青鳞覆盖的地方，血管正逐渐变成翡翠色，像被注入了融化的绿宝石，而那些没有鳞片保护的皮肤，则浮现出细密的叶脉纹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龙野的离卦火纹突然亮起。
在掌心烧出朵跳动的火苗。
他本想灼烧那些藤蔓，可火焰落在枝条上，却像滴进大海的墨汁，瞬间就被吸收得干干净净，反而让藤蔓长得更旺了，表面甚至浮现出类似烛龙鳞片的纹路。
“共生即吞噬。”
个声音从藤蔓深处钻出来。
又哑又涩。
像用砂纸磨过朽木。
龙野猛地抬头。
看见那道穿透藤蔓的天光里，正悬浮着团扭曲的绿雾。
雾气缓缓凝聚成 serpent 的形状，却长着对覆盖鳞片的翅膀，头顶生着分叉的犄角，正是《山海经》里记载的青龙——只是这尊残魂的眼睛是两个黑洞，里面不断涌出细碎的根须，仿佛有无数生命正从那里被吞噬进去。
“你是谁？”龙野的火纹烧得更旺了。
掌心的温度让怀表的齿轮开始发烫。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烛龙残魂在躁动，像是遇到了久违的对手，焚天业火顺着血脉往喉咙里冲，在舌尖尝到股混合着草木灰与铁锈的味道。
青龙残魂没有回答。
只是摆动了下尾巴。
无数藤蔓突然从地面破土而出，编织成道巨大的光屏，上面浮现出流动的画面：最早的神嗣与异兽并肩作战，后来却举起了屠刀；世界树最初是依靠异兽的精血浇灌，后来却成了囚禁它们的牢笼；就连天干图腾柱上的甲骨文，也在岁月里悄悄改变了含义，从“共生”变成了“驯化”。
“看到了吗？”青龙残魂的声音带着笑意。
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你们所谓的共生，不过是场漫长的吞噬。就像这些藤蔓，先假装温柔地缠绕，再慢慢吸干对方的骨血，最后把残骸变成自己的肥料。”
苏乐乐突然发出声轻呼。
她的手背正变得透明。
青鳞下的血肉在逐渐消失，露出里面清晰的骨骼，而那些藤蔓却在这时开出白色的花，花瓣上渗出的露水落在她皮肤上，竟让消失的血肉重新生长出来，只是新的皮肤里，清晰可见绿色的根须在流动。
“乐乐！”龙野的火纹顺着手臂蔓延。
想要灼烧那些根须。
却被苏乐乐猛地推开，她摇着头往后退，青鳞在她脸上结成半片面具，遮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只露出颤抖的嘴唇，吐出模糊的音节：“别……烧……”
藤蔓在她身后编织成座椅的形状。
温柔地托住她的身体。
青龙残魂的眼睛里闪过抹奇异的光，那些黑洞般的瞳孔中，突然浮现出苏乐乐童年的画面：在雾隐城的废墟里，小小的她正把半块栗子糖塞进同样年幼的龙野手里，自己则舔着沾了糖渣的指尖。
“多美好的羁绊啊。”青龙残魂的声音变得低沉。
像叹息。
“可你知道吗？她的血脉里，本就流淌着异兽的嫉妒之炎。你们的每次共鸣，都是在互相吞噬——她在吸收你的烛龙之力，你也在消耗她的嗔兽本源，直到某天，其中个人彻底消失，另个得到完整的力量。”
怀表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齿轮逆向转动的刺痛炸开。
龙野的视野里，母亲的身影再次浮现，这次她没有在咬断藤蔓，而是跪在株巨大的植物前，手里捧着块发光的晶体，那晶体的形状，像极了苏乐乐此刻正在生长的青鳞。
“共生是假的。”母亲的声音穿透时空。
带着哭腔。
“所谓神嗣计划，就是要创造能吞噬双方力量的新种族……龙野，别相信任何羁绊，那都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被吞噬的诱饵……”
“骗人！”龙野的火纹突然爆发。
焚天业火顺着藤蔓往上冲。
这次火焰没有被吸收，反而在枝条上烧出蓝色的火焰，那些缠绕在苏乐乐身上的藤蔓发出痛苦的嘶鸣，根须从她皮肤里争先恐后地退出来，留下密密麻麻的细小血洞。
苏乐乐疼得蜷缩起来。
青鳞在她体表反复闪烁。
像是在抵抗某种无形的拉扯，她突然抓住龙野的手腕，青鳞与他的火纹相触的地方，冒出金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凝结成颗跳动的光球，里面清晰可见半块栗子糖的虚影。
“你看。”青龙残魂的声音带着嘲讽。
翅膀拍动时带起阵绿雾。
“这就是你们的羁绊——用半块糖建立的契约，本质上和这些藤蔓没什么不同。她给你守护，是为了吞噬你的力量；你护着她，是为了利用她的血脉。所谓爱，不过是场体面的捕食。”
光球突然炸开。
化作漫天飞舞的糖纸。
每张糖纸上都印着不同的画面：龙野在猩红潮汐中首次觉醒时，苏乐乐的青鳞替他挡住了致命攻击；苏乐乐失控暴走时，龙野用三次时间回溯换回她的理智；还有此刻，他们的血液混合着藤蔓的汁液，在地上画出个完整的阴阳鱼。
“它在害怕。”苏乐乐突然开口。
声音很轻。
却清晰地穿透了藤蔓的嘶鸣，她抬起头，青鳞覆盖的脸上，唯露出的眼睛正泛着绿光，“它说的是假的……因为它从来没有得到过……”
龙野的火纹与她的青鳞突然共振。
焚天业火顺着藤蔓蔓延。
这次烧出的不是蓝色，而是温暖的橙红，火焰经过的地方，那些扭曲的人脸逐渐消散，露出藤蔓原本的颜色——纯净的绿，像雾隐城春天里的新叶。
青龙残魂发出愤怒的咆哮。
身体在火焰中扭曲变形。
那些黑洞般的眼睛里涌出更多的根须，却在触碰到橙红色火焰时纷纷燃烧起来，露出里面包裹的、属于初代神嗣的残魂，他们的手里都攥着半块栗子糖，正朝着龙野和苏乐乐的方向微笑。
“共生即吞噬。”青龙残魂在火焰中嘶吼。
声音越来越弱。
“这是法则……永远不会改变……”
龙野握住苏乐乐的手。
火纹与青鳞彻底融合。
在两人相握的地方，生出株小小的树苗，树干上同时刻着《易经》的“巽”与《诗经》的“木”，根须扎进地里，瞬间就吸收了那些燃烧后的灰烬，抽出嫩绿的新芽。
“也许吧。”龙野看着青龙残魂逐渐消散。
怀表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
这次带着轻快的节奏，仿佛挣脱了什么束缚，“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是吞噬对方的痛苦，还是吞噬彼此的温柔。”
苏乐乐的青鳞突然褪去半。
露出她带着泪痕的脸颊。
她往龙野身边靠得更近了些，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株新苗，叶片上立刻浮现出“糖分三块”的暗号，在藤蔓间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童年时两人分糖时，透过糖纸看到的、支离破碎的阳光。
藤蔓囚笼在这时开始崩塌。
无数绿色的碎片在空中飞舞。
却没有片落在两人身上，反而像有生命般，围绕着那株新苗旋转，最终凝结成块绿色的晶体，悬浮在龙野面前，里面清晰可见条缩小的青龙虚影，正安静地蜷缩着，仿佛终于找到了安息之地。
怀表的齿轮发出声清脆的“咔嗒”。
龙野的视野里。
母亲的身影最后次闪过，这次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着挥了挥手，手里的栗子糖化作道金光，融入那块绿色晶体里，留下淡淡的焦糖香气。
苏乐乐的指尖按在晶体上。
青鳞与晶体相触的地方。
开出朵小小的花，花瓣上同时刻着龙野的火纹与她的鳞片印记，在逐渐亮起的天光里，像枚凝结了时光的琥珀，将此刻的羁绊，永远封存在了藤蔓消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