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寒潭如墨，最后一缕天光沉入西山，潭水幽深得仿佛能将星光也吞噬进去，山谷里弥漫着潮湿的雾气，远处传来几声夜枭的啼鸣，更添几分寂寥。
水面忽地无声裂开，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墨色水痕向两侧滑开，显出水下金甲峥嵘的蛟首。
那金鳞在渐浓的夜色里自行散发着朦胧光晕，每一片都镌刻着天然道纹，但见其闭目垂首，每一次悠长的呼吸，都牵引着四周灵气形成细细小小的漩涡，草木为之俯仰。
静谧的夜空中，隐约有风雷之声蓄于其鼻息之间。
一抹流火般的赤影，此时悄然分开芦苇，那是一只狐，其身形修长矫健，比寻常狐类更显灵秀。
一身皮毛并非单纯的赤色，而是由脊背深沉的赭红逐渐过渡到腹尾明亮的金红，在月下看去，宛如一簇拥有生命的火焰。
最为奇特的是它额间生有一小撮银白毛发，恰似一弯新月印记，为其平添几分神秘，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流转着琥珀色的光华，顾盼间已显灵智。
那狐走得极小心，蓬松的长尾低垂，几乎触及地面，四足踏过湿滑青苔，竟不染纤尘，行动间唯有月光在它毛尖流淌。
它在湖边三丈外便停步，前爪恭敬俯地，耳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口吐人言道：
“主上，那人族修士醒了。”
蛟首缓缓抬起，带起几串水珠，滴落潭中却重若千斤，发出沉闷声响。
覆满细密金鳞的眼睑睁开，露出一双如寒潭般冰冷的竖瞳。
那目光扫来，并不如何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魂魄本源。
赤狐不由自主地俯身更甚，只觉浑身毛发根根耸立，源自血脉深处的压制让它几乎屏住呼吸。
好在金蛟的目光只是淡淡扫过，旋即便合上了眼睑，沉声道：
“醒了便好，你多注意着些便是，小晗心思单纯，近日又总往那处跑，莫要让那人族修士以巧言令色诓骗了去。”
金蛟之声闷若沉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方天地间缓缓滚过。
赤狐迟疑一瞬，脸上极快地挂起几分人性化的谄媚，它将头颅埋得更低，恭敬回道：
“谨遵主上吩咐，属下必定加倍留心，绝不让他有可乘之机。”
它稍作停顿，语气愈发谦卑，低声道：
“属下先预祝主上化龙功成，翱翔九天。”
金蛟鼻息间喷出两条凝练如实质的白汽，激得墨色水面荡开一圈清晰的涟漪，波纹层层扩散，撞碎水中冰冷的月影。
“你倒是伶俐，本王也只是近日有了些许感应，天地劫数将至未至，只待那雷劫降下，熬过便可蜕去这蛟身，成就真正的龙躯，去吧，看好小晗，便是你的功劳。”
赤狐再拜，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入了茂密的芦苇丛中，那流火般的尾尖最后一闪，便彻底融入了夜色之中。
直到其气息彻底远去，那金蛟这才再度抬起眼帘，眼中闪过一抹凝重，喃喃道：
“化龙……谈何容易，自古便是九死一生之局，奈何我寿元大限将至，气血已开始衰败，若不搏这最后一丝生机，终将化作这潭底一堆枯骨，千年修行尽付东流，不得不搏，不得不争啊……”
西岭妖域浩瀚无边，凶险暗藏，即便它修为已臻金丹之境，身为蛟属体质强横超凡，亦不敢说能于此地横行无忌，前路茫茫，劫数难测。
想起千年来见过的那些化龙失败的同族，要么化作枯骨，要么灰飞烟灭，她的眼中不自觉地掠过一丝阴霾。
“唉——”
一声极其沉重的叹息悄然散去，金蛟却是身形一转，周遭灵光如水波般荡漾，那庞大的蛟身瞬息收敛，化作一位身姿高挑的女子，悄然立于水面之上，点波不惊。
她赤着一双玉足，肌肤胜雪，透着一种羊脂白玉般的冷冽光泽。
其身着一袭华丽的金纱罗裳，那材质非丝非帛，仔细看去，竟似由无数细密至极、微微开合的金鳞幻化而成，流光潋滟，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起伏，宛若活物。
宽大的袖口与迤逦的衣摆处，绣有繁复的云水雷纹，行动间有暗流与细微电光于其间隐隐浮动，玄妙非凡。
女子缓缓低头，望向如镜的湖面，只见水中倒映出一张绝美的面孔，轮廓依稀可见年少时的风华绝代，眉如远山，鼻梁挺拔，唇色是淡淡的樱粉。
金丹修为让她容颜常驻，时光未曾刻下明显的皱纹，但那双原本应似寒星般璀璨、蕴藏着桀骜与灵动的眼眸，如今却深邃得像蕴藏了千年的潭水，沉淀了太多的东西。
这份历经沧桑后的沉静，甚至可说是倦怠，悄然取代了曾经鲜活的色彩，让这张依旧年轻的脸庞，透出一种与这身华丽姿容不甚协调的暮气。
她望着水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倒影，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眼角，那里虽光滑依旧，却再也映不出当年那般敢与天地争锋的神采。
“终究……是回不去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随着夜风消散。
她缓缓闭上眼，将那一湖的寂寥与黯然锁在眼帘之内，再睁开时，已只剩下面对天劫的决然。
身影微动，便已从水面上消失，只余下那墨色的潭水，重新归于沉寂。
那赤狐一路行至四十里开外的一处原野，但见一望无际的广袤农田之中，此时已被无数妖族占据。
只不过妖族之中，亦分高低贵贱，哪怕同等修为，也是熊虎之类的大妖地位更高。
一只熊妖此时正享受着手下小妖的服侍，瞥见赤狐归来，当即将身前的小妖拨开，上前几步迎去，俯下身子，恭声道：
“烛月兄可问得主上意思？”
赤狐名为烛月，此名由金蛟赐下，因其毛发如红烛，额间发如白月而得名，引得一众妖族眼红不已。
烛月闻言，只是轻轻抬脚，舔了舔腿上毛发，低声道：
“主上既与人族金丹谈妥，我等又何必要多问？前去打探的小妖也已探明，那临崖城眼下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再有两日，便是城破之时，不必多虑，只需做好我等分内之事即可。”
那熊妖显然智商不是很够，闻言思索了许久，才理解其中意思，憨憨地挠了挠头。
烛月也深知这熊妖脾性，伸出爪子拍了拍那熊妖的鼻头，轻声道：
“少主如今可还在合光洞？”
那熊妖望了望一旁的手下，见一个个的皆是颤颤巍巍的眼神示意，这才记起自己的职责，迟疑道：
“应当还在吧？”
正当此时，一只鹿妖慌不迭地赶来，急声道：
“禀告两位首领，少主和那人族修士……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