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裹着老县城的烟火气,溜进岐仁堂的木格子窗。柜台后,岐大夫正用毛笔在泛黄的处方笺上写着什么,狼毫尖蘸着墨,落下的字端端正正——他总说,药方子是治病的根,一笔一划都不能含糊。诊堂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有当归的醇厚,也有薄荷的清浅,柜台上那只养了三年的绿毛龟,正趴在青石盆里慢悠悠地吐着泡泡。
“吱呀”一声,诊堂的木门被推开,进来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走在前头的老太太约莫六十岁,穿着碎花衬衫,手里攥着个布袋子,脸上满是焦灼;跟在后面的年轻女人脸色苍白,身形瘦得像根没抽穗的麦子,裹着件厚外套,额头上却渗着细汗,每走一步都微微蹙眉,像是忍着什么疼。
“岐大夫,您快给瞧瞧吧!我家娟儿这身子,真是要熬垮了!”老太太一进门就急着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自从生完娃,都快三个月了,拉肚子就没断过,一天跑好几趟厕所,肚子疼得直打滚;还天天发烧,下午一准儿烧起来,跟定了闹钟似的;晚上睡觉盗汗,枕头能湿大半,白天也冒虚汗,穿件薄外套都觉得冷,可嘴里又长满了溃疡,吃饭跟吞玻璃碴子似的;喉咙里还老有痰,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您说这到底是咋了?”
岐大夫放下笔,抬了抬老花镜,目光落在年轻女人身上:“姑娘,你先坐,把胳膊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年轻女人叫李娟,是县城新小区里的住户,三个月前顺产生了个女儿,本是件欢喜事,可产后没几天就开始闹毛病。一开始家里人以为是“月子没坐好”,让她多喝鸡汤、多盖被子,可症状没见好,反而越来越重。后来去社区门诊看,大夫说她是“上火”,开了些清热的药,吃了几天,拉肚子更厉害了,溃疡也没见好,婆婆王桂兰急得不行,听小区里的张婶说老街区的岐仁堂治疑难杂症有一套,就赶紧带着李娟找来了。
李娟依言坐下,把胳膊放在脉枕上,袖子捋到肘弯,露出的胳膊细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岐大夫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腕脉上,指尖微微用力,眼睛微闭,眉头渐渐蹙了起来。诊堂里静悄悄的,只有绿毛龟爬动时爪子摩擦青石的细微声响。
片刻后,岐大夫换了另一只手把脉,又问:“姑娘,你拉肚子的时候,大便是不是稀溏,像水一样,还带着点没消化的食物?肚子疼的时候,是不是热敷一下能舒服点?”
李娟点点头,声音细弱:“是……大便一直稀稀的,有时候吃了小米粥,拉出来还能看见米粒;肚子疼的时候,我婆婆给我用热水袋敷肚子,能好受一会儿,可一拿走就又疼了。”
“那你发烧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身上热,可手脚又冰凉?”岐大夫接着问。
“对对对!”李娟连忙应声,“每次发烧都觉得身上烧得慌,可手脚怎么捂都不热,嘴里的溃疡疼得厉害,连给娃喂奶都不敢用力,怕扯着疼。”
岐大夫又看了看李娟的舌苔,只见她舌苔白腻,舌尖却有点红,随即开口:“老太太,姑娘这病,不是‘上火’,是‘假热真寒’,根源在‘命门火衰’,脾土也虚寒,得从根上补,不能再用清热的药了,再用就把身子彻底冻透了。”
“假热真寒?”王桂兰愣了,“岐大夫,您这话说的,她又发烧又长溃疡,明明是火大,怎么会是寒呢?之前那大夫还说要清热,怎么到您这儿就成寒了?”
岐大夫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婆媳俩各倒了一杯茶:“老太太,您别急,我给您打个比方。咱们家里做饭,是不是得靠燃气灶?那燃气灶的火,就好比人身体里的‘命门火’,藏在两肾之间,是全身阳气的根,也是脾胃运化的‘动力源’。姑娘刚生完孩子,就像家里刚经历了一场大装修,把储存的‘煤气’都用完了,燃气灶的火一下子就弱了,甚至快灭了。”
他指了指李娟,接着说:“火弱了,脾胃这个‘锅’就烧不热,锅里的食物煮不熟,就会变成没消化的残渣,顺着肠道排出去,这就是她拉肚子、大便里有未消化食物的原因;火不够,锅里的水蒸不干,就会积在锅里,变成‘水湿’,这些水湿往上走,就变成了喉咙里的痰,看着像‘火痰’,其实是火太小蒸不透的‘寒痰’;至于发烧、溃疡,那是因为命门火衰到极点,身体里仅存的一点阳气,就像快灭的木炭上飘起来的火星子,看着红彤彤的,像是有火,其实一吹就灭,这叫‘虚阳浮越’——阳气飘在表面,所以身上发热,可根子是寒的,所以手脚冰凉;浮在嘴里,就把口腔黏膜烧得长了溃疡,看着是‘上火’,实则是寒极生的‘假火’。”
王桂兰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那之前吃清热的药,怎么越吃越糟?”
“这就好比燃气灶的火本来就快灭了,您还往灶台上泼凉水,火不就灭得更快了?”岐大夫拿起桌上的火柴,划着一根,火苗刚起来,他就往火苗上滴了一滴茶水,火苗瞬间就弱了,“清热的药都是寒凉的,姑娘本就命门火衰、脾土虚寒,再吃寒凉药,脾胃更弱,拉肚子更重,命门火更衰,虚阳浮得更厉害,溃疡自然好不了。《黄帝内经》里说‘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阳气是根本,没了阳气,身体的阴液也养不住,所以她才会盗汗、自汗——阳气虚了,固不住津液,津液就顺着毛孔跑出去了。”
李娟听得眼睛都亮了,连忙问:“岐大夫,那我这病能治好吗?我还得给娃喂奶呢,再这么下去,我怕连抱娃的力气都没了。”
“能治好,就是得慢慢来,得给你把命门的火重新烧起来,再把脾胃补好。”岐大夫说完,转身走到药柜前,打开一个个贴着标签的小抽屉,开始抓药。“《伤寒论》里说‘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你这痰饮是寒痰,得用温药;《脾胃论》里说‘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胃虚了,气血也不足,得一起补。我给你开两个方子,一个是八味丸,一个是补中益气汤,两个方子交替吃,慢慢调理。”
王桂兰凑过去看,只见岐大夫从抽屉里拿出肉桂、附子,放在秤上称:“岐大夫,这俩药我知道,是大热的药,娟儿还在喂奶,吃了会不会对娃不好?”
“老太太,您放心,这两味药是‘引火归元’的关键。”岐大夫一边抓药一边解释,“肉桂性大热,味辛甘,《神农本草经》里说它‘主上气咳逆,结气喉痹吐吸,利关节,补中益气’;附子性大热,味辛甘,有毒,《本草纲目》里说它‘回阳救逆,补火助阳,散寒除湿’。这两味药就像给燃气灶添的‘火种’,能把命门的火重新点燃。不过附子有毒,我会用炮制过的熟附子,用量也会控制好,不会伤着姑娘,也不会影响喂奶。”
他又拿出熟地黄、山茱萸、山药,接着说:“这三味药是六味地黄丸里的主药,熟地黄性微温,味甘,能滋阴补血、益精填髓;山茱萸性微温,味酸,能补益肝肾、收涩固脱;山药性平,味甘,能补脾养胃、生津益肺、补肾涩精。这三味药就像给燃气灶添的‘缓释炭块’,能慢慢燃烧,给命门火提供持续的动力,还能滋阴,防止肉桂、附子的大热伤了阴液——《难经》里说‘阴中求阳’,补阳气的时候,得稍微补点阴,阳气才能立住根,就像烧火的时候,得有柴,还得有少量的水,柴才不会烧得太快太旺,把锅烧干。”
然后,岐大夫又抓了茯苓、泽泻、牡丹皮:“茯苓性平,味甘淡,能利水渗湿、健脾宁心;泽泻性寒,味甘淡,能利小便、清湿热;牡丹皮性微寒,味苦辛,能清热凉血、活血化瘀。这三味药是六味地黄丸里的‘泻’药,茯苓和泽泻能把脾胃里积的水湿排出去,就像把锅里的积水倒掉,让锅能更好地受热;牡丹皮能清掉浮在表面的虚火,防止虚阳浮越得太厉害,不过它性微寒,用量会少一点,不会影响整体的温性。这八味药合起来,就是八味丸,也叫金匮肾气丸,《金匮要略》里就有这个方子,专门治肾阳不足、命门火衰的病。”
抓完八味丸的药,岐大夫又开始抓补中益气汤的药:“姑娘不仅命门火衰,脾胃也虚得厉害,光补命门火还不够,得把脾胃的功能也提上来,所以要加补中益气汤。《脾胃论》里说‘脾胃虚弱,必补其中而升其阳’,这方子就是补脾胃、升阳气的。”
他拿起黄芪,说:“黄芪性微温,味甘,能补气升阳、固表止汗,《神农本草经》里说它‘主痈疽久败疮,排脓止痛,大风癞疾,五痔,鼠瘘,补虚,小儿百病’。姑娘自汗盗汗,就是气虚不能固表,黄芪能把毛孔关好,不让津液随便跑出去;还能把命门火的热气往脾胃送,就像给灶台装了个鼓风机,让火能更好地烧到锅里。”
接着是人参:“人参性微温,味甘微苦,能大补元气、复脉固脱、补脾益肺,《本草纲目》里说它‘治男妇一切虚证’。姑娘产后元气大伤,人参能把丢失的元气补回来,让身体有劲儿。不过我给她用的是党参,党参性平,味甘,补气的力道没那么猛,更适合她这种虚不受补的情况,不会一下子把她补得上火。”
然后是白术、当归、陈皮、升麻、柴胡:“白术性温,味甘苦,能健脾益气、燥湿利水,和茯苓一起,能把脾胃里的湿气除得更干净;当归性温,味甘辛,能补血活血,姑娘产后失血多,血虚也会加重气虚,当归能补血,让气血同补;陈皮性温,味辛甘苦,能理气健脾、燥湿化痰,补药容易滋腻,陈皮能让补药不堵在脾胃里,让气能顺畅地运行;升麻性微寒,味辛甘,能发表透疹、清热解毒、升举阳气;柴胡性微寒,味苦辛,能和解表里、疏肝升阳。这两味药能把脾胃里的阳气往上提,就像疏通灶台的烟道,让湿气和痰饮能排出去,《黄帝内经》里说‘清气在下,则生飧泄’,清气升上去了,拉肚子的毛病就能好。”
抓完药,岐大夫把药分成十几包,递给王桂兰,又仔细叮嘱:“老太太,这药得这么煎:八味丸的药和补中益气汤的药交替煎,今天煎八味丸,明天煎补中益气汤,每天一剂,分两次喝,早晚饭后半小时喝。煎药的时候,八味丸里的附子得先煎半小时,再放其他药,不然附子有毒性,先煎能把毒性去掉。喝药的时候,让姑娘别吃生冷、油腻的东西,多吃点小米粥、山药粥,养养脾胃。”
他又转向李娟:“姑娘,你这病是产后元气耗损太多,得慢慢养,别着急,按时吃药,好好休息,别累着,给娃喂奶的时候也别太使劲,等命门火起来了,脾胃好了,这些症状自然就没了。”
李娟接过药,心里踏实多了,连连道谢:“谢谢您,岐大夫,我一定按时吃药。”
王桂兰也跟着道谢:“太谢谢您了,岐大夫,要是早来您这儿,娟儿也不用遭这么多罪了。”
婆媳俩走后,岐大夫又坐回柜台后,拿起毛笔,在处方笺上记下李娟的病情和药方,边写边想:现在的人总把溃疡、发烧当上火,一不舒服就吃清热药,却不知道“寒极生热”的道理。《黄帝内经》里说“治病必求于本”,要是找不到病根,光治表面的症状,只会越治越糟。
过了半个月,李娟和王桂兰又来到岐仁堂,这次李娟的气色好了很多,脸上有了血色,也没穿那么厚的外套了。
“岐大夫,您真是神了!”王桂兰一进门就笑着说,“娟儿吃了您的药,拉肚子好多了,一天就跑一次厕所,也不肚子疼了;下午也不发烧了,盗汗也少了,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嘴里的溃疡也快好了,吃饭也不疼了;喉咙里的痰也少了,现在抱娃也有劲儿了!”
李娟也笑着说:“是啊,岐大夫,我现在感觉浑身都舒服,谢谢您。”
岐大夫给李娟把了把脉,脉象比之前有力多了,也不洪大无根了,又看了看舌苔,舌苔也不白腻了。他点点头:“不错,命门火起来了,脾胃也好多了,不过还得再巩固一段时间,我再给你调调方子,把附子的量减点,再吃半个月,巩固巩固,以后就不用吃药了,靠饮食调理就行。”
他又开了半个月的药,叮嘱李娟:“还是按时吃药,别吃生冷的东西,多吃点有营养的,好好养着,以后就没事了。”
又过了半个月,李娟抱着孩子,和王桂兰一起来到岐仁堂,这次李娟的气色更好了,容光焕发,孩子也睡得很香。
“岐大夫,娟儿的病全好了!”王桂兰高兴地说,“现在娟儿不拉肚子了,不发烧了,溃疡也没了,痰也没了,精神头也好得很,天天能抱着娃在小区里散步呢!”
李娟抱着孩子,笑着说:“谢谢您,岐大夫,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现在我也能好好照顾娃了。”
岐大夫看着李娟和孩子,心里也很高兴:“好了就好,以后好好养身体,产后身子虚,得多注意,有不舒服的地方就来看看。”
临走时,王桂兰非要给岐大夫塞几个土鸡蛋,岐大夫推辞不过,只好收下。看着婆媳俩抱着孩子走远的背影,岐大夫想起《伤寒论》里的一句话:“虚则补之,寒则温之”,治病就像种地,得知道土地缺什么,缺肥就施肥,缺水就浇水,缺阳气就补阳气,只有顺应自然,才能把病治好。
诊堂里的药香依旧,绿毛龟还在青石盆里慢悠悠地爬着,岐大夫又拿起毛笔,在处方笺上写下新的病例,他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来到岐仁堂,而他会一直在这里,用中医的智慧,为大家解除病痛,就像他的祖辈一样,守着这家老诊堂,守着这份医者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