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结合部的晨光刚漫过“岐仁堂”那块乌木牌匾,门环上的铜铃就被人慌慌张张撞得叮当作响。刘婶的声音带着哭腔穿透门板:“岐大夫!岐大夫您快醒醒!我家老王……他不行了!”
里间诊室的灯“啪”地亮了,岐大夫披着藏蓝色的对襟褂子快步出来。他年近五十,眼角刻着几道温和的细纹,手里还攥着没看完的《金匮要略》。见刘婶头发凌乱,裤脚沾着泥点,身后跟着的儿子小王脸都白了,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拨打120的界面,岐大夫心里咯噔一下,沉声问:“别急,慢慢说,王伯怎么了?”
“就刚才,他去院里茅厕解手,我听见‘咚’一声,跑过去一看——”刘婶话没说完就哽咽了,手捂着胸口直喘气,“人直挺挺地歪在地上,两手撒开,眼睛睁着可没神,尿也流出来了,浑身的汗跟下雨似的,喉咙里‘呼哧呼哧’像拉锯,气儿都快没了!”
岐大夫没再多问,抓起案头的药箱就往外走。药箱里常年备着艾柱、银针和应急的丸药,这是他在城郊行医二十年的习惯——这边老住户多,谁家有个急病,早一分钟赶到就多一分希望。
小王的面包车就停在门口,车座上还堆着没卸的水果箱。王伯两口子退休前在国营水果店上班,后来自己开了个小水果店,日子过得殷实。岐大夫记得王伯今年五十八岁,每次来店里抓药,总说自己“奉养得好”,早餐要喝两碗燕窝粥,中午顿顿有红烧肉,晚上还得炖只老母鸡补补。前阵子天热,王伯来买过藿香正气水,说自己拉了几天肚子,岐大夫当时就劝他:“您这体质,痰湿重,油腻的得少吃点,腹泻伤脾,脾不益气,身子骨就虚了。”可王伯笑着摆了摆手:“岐大夫您放心,我这身子骨结实着呢,拉两天没事。”
此刻车窗外的白杨树飞快后退,岐大夫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谱。仲夏时节本就湿热,王伯久泻伤脾,脾主运化,脾虚则痰湿更盛;再加上他素来“奉养膏粱”,膏粱厚味易生痰湿,痰湿困脾又耗气,本就气虚的底子,再遇上什么诱因,怕是要出大问题。
到了王家院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邻居们的议论声。几个老街坊围着茅厕门口,不敢上前又着急。见岐大夫来了,都自动让出一条路。岐大夫快步走到茅厕边,蹲下身扶住王伯的手腕。
指尖触及皮肤时,只觉得一片冰凉,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凝神搭脉,眉头越皱越紧——王伯的脉跳得又大又乱,没个章法,这是《难经》里说的“脉大而无伦次”,是阳气暴脱之象啊!
他再看王伯的眼睛,瞳孔散大,眼神空洞,确实是刘婶说的“睁着没神”;伸手探了探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喉咙里的痰声呼噜作响,像有团棉絮堵着。岐大夫心里明镜似的:王伯这是中风了,而且是气虚暴脱型的。
“都让让,保持空气流通。”岐大夫沉声吩咐,一边让刘婶赶紧把家里的躺椅搬到院里阴凉处,一边让小王去厨房烧开水,“再找个砂锅来,要大的,干净的!”
刘婶手脚麻利,很快就把躺椅搬了过来。岐大夫小心翼翼地把王伯挪到躺椅上,让他平躺,头偏向一侧,避免痰堵住气管。“岐大夫,要不要打120?”小王拿着手机跑过来,声音发颤。
岐大夫没抬头,正解开王伯的衣襟,露出胸口的气海穴——那是肚脐眼下两寸的地方,《难经》里说“气海者,元气之海也”,是补气固脱的关键穴位。他从药箱里拿出艾柱,是那种小指头粗细的陈年艾绒做的,黑褐色,带着淡淡的艾香。“现在送医院来不及,路上颠簸,阳气再散点,就回天乏术了。”岐大夫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听我的,先熬人参膏,我用艾灸稳住他的阳气。”
小王虽然着急,却也知道岐大夫的本事——前几年邻居张大爷心梗,也是岐大夫用针灸救过来的。他赶紧跑到厨房,找出自家过年时舍不得吃的长白山野山参,那是儿子从东北带回来的,说是要给王伯补身体的。岐大夫瞥见那参,点了点头:“就用这个,切成薄片,放进砂锅里,加三碗清水,慢火熬,熬到只剩一碗膏状就行,记住,火不能大,要慢慢炖。”
这边小王在厨房忙活,岐大夫已经在王伯的气海穴上做了标记。他没有用现在常见的悬灸,而是取出一小块生姜,切成薄片贴在气海穴上,再把艾柱放在姜片上,用火柴点燃。这种灸法叫瘢痕灸,是老辈中医传下来的法子,艾火直接隔着姜片灼烧皮肤,虽然会留下小小的瘢痕,却能让艾气直达经络,补气固脱的效果比悬灸强上数倍。
“这……这烧皮肤没事吧?”刘婶看着艾柱上的火苗,心里直打鼓,伸手想去挡。
岐大夫按住她的手,轻声说:“刘婶,您信我。王伯现在是阳气要跑了,气海穴是元气的根,用艾火温着,才能把阳气拽回来。这姜片能挡着点火,不会烧得太疼,等艾柱烧完,就叫一壮,烧够了,阳气就能稳住。”
刘婶看着岐大夫笃定的眼神,想起这些年他治病救人的事儿,慢慢把手缩了回去,只是紧紧攥着王伯的手,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第一壮艾柱烧完,艾灰落在姜片上,岐大夫小心地拂去,换了第二壮。院里很安静,只有厨房里传来砂锅咕嘟咕嘟的声响,还有王伯喉咙里微弱的痰声。街坊们都屏住呼吸,看着岐大夫一根接一根地换艾柱,火苗在晨光里跳动,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烧到第十壮的时候,王伯的手动了一下。刘婶惊喜地叫出声:“岐大夫!他手动了!”岐大夫眼睛一亮,却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加快了换艾柱的速度:“接着烧,阳气刚回来点,不能松劲儿!”
第十五壮,王伯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喉咙里的痰声似乎轻了些。刘婶赶紧用手帕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声音带着哭腔:“老王,你醒醒啊,我在这儿呢。”
第十八壮艾柱烧完时,奇迹发生了——王伯的右手突然抬了一下,虽然只是微微抬起,又很快落了下去,却让在场的人都激动起来。“动了!真动了!”小王从厨房跑出来,手里端着刚熬好的人参膏,砂锅壁上挂着浓稠的膏体,散着淡淡的参香。“岐大夫,膏熬好了!”
岐大夫点点头,让刘婶扶着王伯的头,稍微抬起一点,自己则用小勺舀了一点人参膏,放在嘴边吹凉,慢慢喂到王伯嘴里。这人参膏是按《神农本草经》里的法子熬的,人参“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熬成膏状,药效更醇厚,更容易被虚弱的身体吸收。
第一勺膏喂下去,王伯的喉咙动了动,似乎咽下去了。岐大夫又喂了第二勺、第三勺,直到喂完一盏——那是家里常用的白瓷碗,小半碗浓稠的人参膏。
“再烧三壮。”岐大夫说着,又换了艾柱。这三壮烧完,王伯的嘴唇开始轻轻哆嗦,像是想说什么。刘婶赶紧凑过去:“老王,你想说啥?别急,慢慢说。”
岐大夫让小王再盛一碗人参膏来,这次喂得慢了些。喂完第二碗,太阳已经升到头顶,院里的树荫拉长了影子。王伯的眼睛慢慢转了转,虽然还没完全清醒,却已经能聚焦了,直直地看着刘婶。
“醒了!他看着我呢!”刘婶激动得浑身发抖,紧紧握住王伯的手。岐大夫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对小王说:“把剩下的人参膏装在瓷瓶里,每隔一个时辰喂一次,一次喂一小勺。晚上我再来看看。”
那天后半夜,岐大夫又去了王家。王伯已经能睁开眼睛说话了,虽然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说:“我想喝粥。”刘婶赶紧熬了小米粥,王伯喝了小半碗,精神好了不少。岐大夫又给他把了脉,脉象虽然还是弱,却已经有了章法,不再是之前的“无伦次”。
“脉稳了,阳气算是拽回来了。”岐大夫对刘婶和小王说,“接下来就是慢慢补。王伯这病,根在气虚痰湿。他平时吃太多油腻的,脾运化不了,就生痰湿;痰湿困脾,脾就不能生气;再加上拉肚子耗了阴液,房劳又伤了元气,阴液亏到极点,阳气没了依托,就像树没了根,一下就倒了。”
刘婶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都怪我,没拦住他,前几天他拉肚子刚好点,就……就不听劝,夜里贪凉还折腾。”
岐大夫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些没用,关键是接下来的调理。人参膏得接着吃,我再给你开个方子,用茯苓、白术、陈皮这些健脾化痰的药,跟人参膏配着吃,既能补气,又能化痰,脾好了,痰湿没了,元气才能慢慢补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小王每天按照岐大夫的嘱咐,给王伯熬人参膏、煎药。王伯吃了二斤人参膏的时候,已经能开口跟人说话了,除了声音轻点,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吃到五斤时,大小便已经能自己控制,不用再穿纸尿裤;吃到十斤的时候,已经能扶着墙慢慢走路了。
这天上午,王伯在小王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了岐仁堂。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唐装,精神头很好,只是气海穴上还留着一个小小的浅褐色瘢痕。“岐大夫,谢谢您啊!要不是您,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王伯握着岐大夫的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岐大夫笑着给他们倒了杯茶:“不用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现在身子骨刚好点,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吃油腻的了,得清淡点,多吃点山药、薏米这些健脾的东西。”
王伯连连点头:“知道知道,现在我早餐就喝小米粥,中午吃点青菜豆腐,晚上喝碗汤,再也不敢顿顿吃肉了。对了岐大夫,前阵子我听老街坊说,你之前给张婶治中风,用的是吐法,怎么到我这儿,就用艾灸和人参膏了?”
岐大夫拿起桌上的《金匮要略》,翻到其中一页,指着说:“你看这上面写的,‘中风之为病,或半身不遂,或舌强不语,或卒然昏仆,皆因气血逆乱,痰浊阻络’。张婶那是痰湿堵在喉咙里,吐法能把痰排出来,经络通了,病就好了;可你是气虚暴脱,要是也用吐法,本来就虚的身子骨,非把元气吐没了不可。”
“哦,我明白了!”王伯拍了拍大腿,“原来中医治病,不是一个方子用到头,得看具体情况啊!”
岐大夫点点头:“对喽,这就是辨证论治。就像你开水果店,夏天得进西瓜、桃子,冬天得进苹果、橙子,不能不管季节,都进一种水果。治病也一样,得看体质、看病因、看症状,什么证用什么法,什么病用什么药,这样才能治好病。”
刘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着说:“还是岐大夫说得明白。现在街坊们都在说,岐仁堂有‘起死回生’术,用艾灸和人参膏就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岐大夫摆摆手,笑着说:“哪有什么起死回生术,不过是遵循老祖宗的规矩,辨证施治罢了。只要摸准了病的根儿,用对了法子,再重的病也能治好。”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岐仁堂”的牌匾上,乌木的颜色越发深沉。案头的艾柱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就像岐大夫这二十年的行医路,平淡却温暖,用一个个真实的故事,讲述着中医辨证论治的智慧,也守护着一方百姓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