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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星台上,月华如水,我那具由化神道果淬炼的身体,正化作亿万点金色的光尘,如被夜风吹散的蒲公英,悄然飘散。

这并非消亡,而是回到须弥虚空被打磨。

整个天地的法则,正化作一座无形的巨磨,要将我身上所有超脱凡俗的力量,一点一滴地磨去,还于这方天地。我的意识,如同被卷入巨大旋涡的孤舟,即将被那股更宏大、更冰冷的“寂灭”之力彻底吞噬。

然而,就在我那与天地相合的神魂,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刻。

一缕执念,自那圆融通透的道心深处,顽强地燃了起来。

那执念,无关天下,无关大道。

只关乎一个,很多年前,在青石镇那个简陋的课堂里,曾用一双清澈的、充满求知欲的眼睛,仰望着我的……少年。

林念。

「守住本心。」

那是我当年,离开时对他唯一的嘱托。

如今,乱世将至,玉石俱焚。他那颗本心,还在吗?他又是否能在那场,即将席卷一切的滔天洪水之中,独善其身?

我不能就此离去。

至少,要再去看他一眼。

“凝!”

一声发自神魂本源的低喝,在这片只有我能听见的虚空之中,轰然炸响!

那亿万点本已随风四散的金色光尘,竟违逆了那股宏大的“寂灭”之力,以一种近乎于悲壮的姿态,疯狂地向内收缩、凝聚!

我的身体,在那观星台上,再次,由虚化实。

只是,不再是之前那副,仙风道骨、不染纤尘的模样。

我的长发,多了几缕刺目的银丝。我的眼角,也添了几分,属于凡俗岁月的风霜。我身上那件青色的道袍,更是变得陈旧、朴素,像是经历了数十年的风尘。

我最后一次,动用了那尚未被彻底剥离的属于化神之境的力量。

我的脚并未踏在实地。

我一步踏出,脚下,便是缩地成寸的山河。

秦岭的巍峨,长江的浩荡,洞庭的烟波……所有的人间景致,都在我的身侧,化作了两道,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墨线。

这一次的“神游”,不再有往日的潇洒与从容。

我能清晰地感到,每前进一步,那股来自天地的排斥与碾磨之力,便会重上一分。我的法力,如同被戳破了的皮囊,正在飞速地流逝。

而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而又坚定。

当我那双已然沾染了几分凡尘气息的脚踏在一片坚实的青石板地之上时,我体内的法力,已跌破化神之境,只有金丹之境。

“来得好快!估计没几天,不用回须弥虚空,就会变成凡人一个。”我心道。

抬起头。

眼前正是湖广布政使司,武昌府那高大而又斑驳的城墙。

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潮气与市井的喧嚣。码头上,船工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我没有入城。

只是寻了一处,位于城郊的僻静茶摊,坐了下来。

点了一碗,粗劣的,带着几分苦涩的茶水。

静静地等待。

等待着日落。

等待着那个我早已用神念,锁定住的身影出现。

……

“客官!我们这要打烊了。”一小伙计不好意思地说道。

“无妨,你们做你们的,我就想静静!钱少不了你们的。”

“那,客官你慢用。”

夜,深了。

一顶由两名仆役抬着的青布小轿,自那灯火通明的布政使衙门之内,缓缓而出,沿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长街,向着城南一处,并不奢华的宅院行去。

轿帘被风,吹开一角。

露出了一张,年轻,却又写满了疲惫的脸。

他约莫三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七品官服,面容清瘦,眉宇间,依稀还有着当年青石镇那个少年的轮廓。只是那双本该是清澈的眼睛,此刻,却被那繁琐的公文与官场的应酬,消磨得,只剩下挥之不去的倦意。

他便是林念。

如今的武昌府推官,林铭球。

轿子在他的宅院门前停下。

他下了轿,揉了揉那因长期劳累而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对着那两名仆役,温和地说了句:“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然后,他推开了那扇,并不起眼的木门,走了进去。

我没有跟进去。

我知道,他还有一整个后半夜的公文,需要处理。

我只是继续坐在那早已收摊的茶棚之下,就着那冰冷的月光,静静地等待着。

直至二更天的梆子声,在寂静的长街之上,悠悠地响起。

我才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陈旧的道袍。

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座,幽静的宅院门前。

伸出手,轻轻地叩响了那扇,早已被岁月,磨得有些光滑的,铜制门环。

「笃,笃,笃。」

……

书房之内,一豆如鬼火般的灯火,还在顽强地,燃烧着。

林铭球正伏在案上,对着一份,关于“均田”与“清丈”的繁琐卷宗,苦苦地思索着。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他那本就紧绷的神经,猛地一跳!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与不解。

这么晚了会是谁?

是衙门里又来了什么紧急的公务?还是那些因自己的政令,而触动了利益的乡绅,派来的说客?

他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到院中。

打开了那扇,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陈旧道袍,鬓角斑白,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的……

道人。

林铭球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却又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莫名的熟悉感的人。

他那颗,早已被官场的尔虞我诈,打磨得,古井无波的心,竟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您……您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不请我,进去喝杯热茶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那张因惊讶与困惑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脸,平静地,笑了笑。

……

依旧是那间,堆满了卷宗的书房。

只是,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杯热气腾腾的粗茶,被林铭球,用一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恭敬地放到了我的面前。

他没有坐下。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如同一个等待着老师考校的惶恐学生。

他那双精明而又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似乎想要从我那张,被岁月,刻下了痕迹的脸上,寻找到一丝属于过去的答案。

“二十几年不见。”我没有看他,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那升腾而起的热气,“你长大了。”

我的声音很轻,很沙哑。

林铭球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本还带着几分探究与警惕的眼睛,瞬间,便被一层,滚烫、湿润的薄雾所笼罩!

“先生……”

他的嘴唇在颤抖。

“真的是……您……”

他「噗通」一声,便要跪下!

我伸出手,一股无形的,柔和的力量,将他的膝盖稳稳地托住。

“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那张,同样堆满了公文的椅子,“你我之间,无需这些虚礼。”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依言坐了下来。只是那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这些年,过得如何?”我呷了一口茶,那苦涩的茶水,顺喉而下,竟让我觉得,无比的真实。

“回先生的话……”他定了定神,那声音,却依旧带着几分,难以平复的激动,“学生,一切都好。学生谨记先生当年的教诲,十年寒窗,幸不辱命,考取了功名。如今,忝为这武昌府的推官,虽官职卑微,却也自问,未曾有负先生的期望,未曾有负,这一方百姓的托付。”

他说着,那张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发自内心的,骄傲。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我虽身在须弥虚空,但偶尔也会将目光,投向这个我曾亲手点化的少年。

他为官清廉,不畏强权。

他为了给那些被豪强侵占了田地的百姓讨回公道,曾不惜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

也知道,他为了推行那足以让这湖广之地,暂时安稳的「均田」之策,早已是心力交瘁,举步维艰。

他守住了那颗本心。

只是……

“你做得很好。”我放下茶杯,看着他那双,因得到我的肯定,而亮起了光芒的眼睛,话锋一掷,语气转而变的无比的沉重。

“但还不够。”

“先生……”

“铭球,”我第一次,叫了他的官名,“你可知,一场足以将这大明江山,彻底掀翻的风暴就要来了。”

他脸上的那丝骄傲瞬间凝固了。

“在这场风暴面前,你如今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沙滩之上,一座再精美,也终将被潮水,彻底吞噬的……沙堡罢了。”

我的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学生……学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我摇了摇头,“你只需记住我接下来的话。”

我的眼神变得无比的郑重。

“乱世将至,为官者,当守本心。你欲做正臣、能臣,极难。甚至,可能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也注定是充满了荆棘与鲜血的。你可想好了?”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张清瘦的脸上,所有的疲惫与困惑,都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与当年那个在青石镇课堂之上,立志要为天下人,求一个“公道”的少年,一般无二的决绝!

“学生,此生所学,皆为此道!”他的声音,掷地有声,“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好。”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那双已然沾染了风霜的眼眸之中,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这便是我想要看到的答案。

这便是我愿意为之,留下最后一条后路的华夏火种。

“坐下吧。”我的声音,缓和了些许,“你不必如此紧张。”

“我今日来,非是为了考校你,亦非是为了动摇你的道心。”

“我只是来为你,做一件最后的安排。”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了不解的眼睛,平静地,说出了一件,足以让他震惊当场的事实。

“我已暗中为你修改了你户籍之上的籍贯。”

“从今日起,你林铭球,祖籍,不再是青石镇。”

“而是福建漳州漳浦县。”

“你与那青石镇再无半分瓜葛。”

“先生……您……您这是……”他彻底地,呆住了。

“是为了斩断你我之间的因果。”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与这尘世的缘分将尽。未来或有大敌。我不想因我之故,而为你和你的后人招来无妄之灾。”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听懂了。

他那双聪慧的眼眸之中,所有的不解与震惊,都化为了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

“先生……您要走了?”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那扇,雕花的窗棂之前。

我推开了窗。

窗外,那轮本该是圆满的明月,不知何时,已然被一片,自西方悄然涌来的乌云,遮蔽了半边。

天地之间一片晦暗。

“先生……”

他走到了我的身后,那声音,充满了不舍与祈求。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对着那片,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夜空,为他留下了,最后一句预言。

“铭球你记住。”

“这场风暴你未必能躲得过去。”

“若有大难临头,你不必死守。去留皆由本心。”

“你的血脉,我已为其留下了一线生机。”

“未来,若真有那一天。会有一位名叫‘林渊’的道人,来寻你的后人。”

“他会代我,将你的血脉接走。他会代我,好好地培养你的后人。”

“先生……”他那年轻的脸上,充满了困惑,“那……学生,该如何,识得那位林渊道长?”

我缓缓地转过身。

那张早已被岁月,刻下了痕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那微笑很淡,却又充满了,足以让时光都为之静止的神秘与笃定。

“你见到他。”

“便不会有任何怀疑。”

我说完,没有再看他那张,因震惊而呆立在原地的脸。

我转过身。

一步踏出。

我的身影便如同一缕从未出现过的青烟。

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深沉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他一人。

与那盏在夜风之中,剧烈摇曳,随时都可能熄灭的……

孤灯。

也留下,那份足以压垮一个凡人肩膀的……

嘱托。

我的真空之劫,自此,才算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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