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风，带着星隐谷独有的草木清气，吹动我道袍的衣角。我的五位弟子，就站在我的面前。他们的身上，还带着未曾完全褪去的风尘与煞气。
张凌的白衣上，有几处暗红色的血渍，像是被深海巨兽的利齿划破，又被他凌厉的剑气所灼烧。他的眼神，比离去时更加沉凝，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却藏着一柄锋芒毕露的剑。他只是站在那里，便有一股迫人的锐气。
他身旁的秋燕，脸颊清瘦了些，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黑夜中的星子。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我身边插科打诨的小丫头，眉宇间多了一抹在生死一线间磨砺出的坚毅。她看着张凌的眼神，也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那是唯有共同浴血奋战过的人才会有的牵绊。
柳如烟的白裙依旧一尘不染，可她握着拂尘的手，指节却有些苍白。她的气息，如同一张铺开的巨大符网，看似柔和，却将周遭的一切都纳入一种无形的秩序之中。她瘦了，但她的道，更稳了。
而陈默，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弟子，变化最大。他依旧提着那个破旧的药篓，但他的肩膀，却仿佛能扛起一座山。他的身上，混杂着草药的清香与南疆独有的、一丝丝腐朽而又新生的复杂气味。他的目光扫过观中的一草一木，带着一种悲悯，那是见过了太多生死离别后，沉淀下来的慈悲。
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滑过。心口处，一股热流涌动，不是灵力，而是一种近似于父亲看着远行归来的孩子的骄傲。我没有问他们经历了什么，那些伤痕，那些眼神，已经说尽了一切。
“回来了。”我开口，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还要沙哑几分。
“师父！”五人齐齐躬身，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疲惫。
“不必多礼。”我摆了摆手，“进殿。”
清玄观正殿，三清神像庄严肃穆。我没有落座，只是转身面对他们。
“东西，可曾取回？”
张凌上前一步，没有多余的言语。他解下背上一个用深海玄冰布包裹的巨大行囊，随着“砰”的一声闷响，整个大殿的地面都随之震颤了一下。他解开布包，一股极致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殿内的梁柱上，竟在顷刻间凝结出了一层白霜。
那是一块方圆丈许、通体幽蓝的金属。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拥有生命，其内部似乎有亿万星辰在缓缓流转。它不反光，却将所有的光线都吸入其中，透着一种亘古的沉重。万年玄晶铁，仅仅是看着它，就让我的神魂感到一丝压力。
“东海归墟之下，玄冥巨鳌背甲之心。”张凌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回味无穷的战意，“弟子与秋燕师姐，幸不辱命。”
我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柳如烟。
柳如烟素手一翻，掌心出现一个由暖玉制成的玉盒。她轻轻打开盒盖，一瞬间，整个大殿的寒气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将灵魂都点燃的灼热！
一株九品莲花，静静地躺在玉盒中。它的每一片花瓣，都像是纯粹的火焰琉璃，其上流淌着岩浆般的纹路。它没有燃烧，却散发出比太阳更炽烈的气息。地心火莲，万火之精。
“南疆断魂谷，莲心火蟒巢穴之中。”柳如烟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弟子与陈默师弟，联手白马寺与青城派的同道，剿灭了一支盘踞于此的光明教余孽，救下了一个苗人部落。此物，便是部落大祭司为表感谢，以秘法指引我们寻得。”
她的叙述轻描淡写，但我却从她细微的停顿中，听出了那场战斗的凶险。她提到了“光明教”，这三个字，让殿内的空气陡然一冷。
“很好。”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你们做得很好。”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秋云身上。她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此刻上前一步，递上一本厚厚的册子。
“师父，这是您离开后，观内所有事务的记录。前来相助的各派道友共计三百七十二人，已尽数妥善安置。丹药、符箓、法阵材料的消耗与补充，皆有详细条目。”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将一个庞大而繁杂的工程，梳理得井井有条。
我接过册子，翻开一页，上面是她娟秀却有力的字迹。我没有细看，只是将册子合上，递还给她。
“辛苦你了。”
“弟子分内之事。”秋云微微一笑，退回原位。
三才之基已备，内外诸事皆顺。是时候，开始真正的逆天之举了。
“传我之令，”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三日后，于星隐谷寒潭之畔，开炉炼铁，熔铸祭坛之基！所有参与建坛的道友，皆可前来观礼，共为见证！”
“是！”五位弟子齐声应道。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这三日里，我没有休息，而是将自己关在静室之中，手持那本张应韶天师所赠的无名古籍，将神识沉入其中，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熔炼玄晶去、安置火莲的每一个细节。
这本古籍中记载的法门，霸道而凶险。它所描述的，不是简单的炼器，而是一种近乎于“创世”的仪式。它需要施法者以自身为熔炉，以天地为薪柴，将灵物最本源的力量激发出来，再以无上意志，将其塑造成想要的形态。
代价，是海量的灵力消耗，以及对神魂的巨大负荷。稍有不慎，便是器毁人亡，神魂俱灭的下场。
我必须万无一失。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星隐谷的晨雾时，我推开了静室的门。
寒潭之畔，早已人山人海。
数百名来自五湖四海的正道修士，盘膝而坐，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他们的脸上，带着肃穆、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在圆环的中心，那块万年玄晶铁，静静地卧在一个由千年雷击木搭建而成的巨大法台之上。
李玄风、周丝纬、志诚大师等几位元婴修士，分立于法台的四个方位，神情凝重。他们将是我的护法，为我稳固法阵，抵御熔炼过程中可能出现的能量暴动。
我一步步，踏上法台。每一步，我的气势便攀升一分。当我站定在玄晶铁之前时，我整个人的气息，已经与这片天地，与脚下的地脉，与头顶的星辰，隐隐融为一体。
我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闭上了双眼。
丹田之内，灵力元婴与星力元婴，同时睁开了眼睛。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出一源的力量，如同两条巨龙，咆哮着冲出我的身体。
“开炉！”
我一声低喝，双手结出一个玄奥无比的法印。
轰！
以我为中心，一股无形的火焰，冲天而起！这不是凡火，也不是灵火，而是我以神魂为火种，点燃的意志之火！
“请诸位道友，助我一臂之力！”我的声音，传遍全场。
李玄风等人早已准备就绪。他们同时催动法力，四道颜色各异的雄浑灵力光柱，注入法台的四个阵脚。整个法台，瞬间被一个巨大的光罩所笼罩。
“起！”
我双手虚抬。那重逾万钧的万年玄晶铁，竟在我的意志之火的托举下，缓缓地、一寸寸地，悬浮到了半空之中！
“嘶——”场下传来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仅仅是这一手，便已超出了在场绝大多数修士的想象。
我的脸色，微微一白。这东西的重量，比我预估的还要沉重。它不仅是物理上的重，更蕴含着一种源自大地核心的“法则之重”。
不能拖延！
“天地为炉，阴阳为炭！”
我再次变幻法印。刹那间，风云变色！
星隐谷上方的天空，竟凭空出现了两个巨大的灵气旋涡。一个呈纯阳的金色，一个呈至阴的黑色。两个旋涡缓缓旋转，降下两道粗壮如龙的灵气，一道炽热如日，一道森寒如冰，如同两条巨龙，交缠着、嘶吼着，狠狠地撞向了悬浮在半空的玄晶铁！
“滋啦——”
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巨响传来！
冰与火，阴与阳，两股最极端的力量，在玄晶铁的表面，展开了最原始、最狂暴的交锋！
玄晶铁的表面，开始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红光。
有门！
我的精神高度集中，神识如亿万根无形的触手，精准地操控着阴阳二气的每一个变化，寻找着这块万年顽铁最细微的破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我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体内的灵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丹田内的两个元婴，小脸都变得有些苍白，光芒也黯淡了几分。
而那块玄晶铁，却依旧顽固。它只是从幽蓝色，变成了暗红色，距离真正的熔化，还遥遥无期。
场下的修士们，早已从最初的震撼，变成了深深的担忧。
“林前辈的消耗太大了！”
“这万年玄晶铁，根本不是人力所能熔化的！”
李玄风等人也是面色凝重，他们不断地将自身的灵力输入法阵，维持着光罩的稳定。那光罩之上，已经因为能量的剧烈碰撞，出现了一道道细微的裂纹。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眼前阵阵发黑，神魂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不行……还不够！
难道，我终究是太过狂妄了吗？
就在我的意志即将动摇的刹那，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在我的识海中响起。
“师父，凝神！”
是柳如烟！
我猛然惊醒，转头望去。只见我的五位弟子，不知何时已经盘膝坐在了法台之下，离我最近的地方。他们五人，手掌相抵，形成一个五行循环。
张凌的金、陈默的木、秋燕的水、柳如烟的火、秋云的土。五种不同属性的灵力，在他们之间流转不息，最终汇聚成一股精纯无比的五行本源之力，缓缓地注入到我的体内。
一股暖流，瞬间传遍我的四肢百骸。我那几近干涸的经脉，如同久旱的河床，得到了甘霖的滋润。
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担忧，一股无穷的力量，从我的心底最深处，猛然爆发！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啊——”
我仰天长啸，啸声如龙，震彻云霄！
我不再保留，将识海中那片浩瀚的星图，彻底展开！紫微帝星、北斗七星……亿万星辰的光辉，在这一刻，仿佛跨越了时空的阻隔，降临于此！
“以我神魂，恭请星火！”
我的眉心，裂开一道竖瞳。那不是眼睛，而是一个纯粹由精神力量构成的旋涡！一道微弱却无比纯粹的、来自于遥远星空的火焰，被我强行接引而来，融入了我的意志之火中！
轰！
我身前的火焰，瞬间从无形化为有质，变成了璀璨的银白色！
温度，在这一刻，提升了百倍不止！
“咔嚓——”
一声清脆的、如同琉璃碎裂的声音，从玄晶铁的内部传来。
紧接着，“咔嚓”之声，不绝于耳！
那块顽固了数个时辰的万年玄晶铁，其坚不可摧的内部结构，终于在这来自星辰的火焰面前，开始崩溃、瓦解！
一滴幽蓝色的、如同眼泪般的金属液体，从玄晶铁的底部，滴落下来。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最终，整块玄晶铁，化作了一团巨大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液态金属，静静地悬浮在我的面前。
成了！
我强忍着神魂被抽空的眩晕感，双手猛然下压！
“凝！”
那团液态金属，在我的意志操控下，开始飞速地旋转、拉伸、塑形……它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按照我脑海中那张祭坛图纸的模样，一丝不差地，化作了一座直径九丈、呈九宫八卦之形的宏伟基座！
当基座成型的最后一刻，我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洒而出，染红了身前的衣襟。
我的身体，晃了一晃，险些栽倒。
一只强有力的手，及时地扶住了我。
“林师弟，辛苦了。”李玄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由衷的敬佩。
我摆了摆手，站稳身形，望着眼前这座沐浴在阳光下，闪烁着梦幻般光泽的祭坛基座，心中只剩下两个字。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