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把槐树叶染成了金褐色,一片片落在粮仓的铁皮顶上,被风卷着打旋。赵铁柱蹲在仓门前,手里拿着把小锯子,正修补去年被雨水泡朽的门槛。
“赵叔,这木头太硬了!”周丫举着把小刨子,费力地刨着门槛边缘的毛刺,刨花卷着落在她的布鞋上。
“这是老榆木,”赵铁柱放下锯子,用砂纸蹭着锯口,“硬才经用,当年盖粮仓时,门槛就用的这木头,到现在还没变形。”
狗蛋扛着捆玉米秸从打谷场过来,秸杆上还带着新鲜的玉米叶:“俺爷说把这铺在粮仓底下,能隔潮。”他把玉米秸往仓里搬,脚步重得让铁皮顶的落叶都震了下来。
老马蹲在槐树下编筐,手指在柳条间穿梭,动作比年轻时慢了不少,却依旧稳当。“编个大筐,等会儿装新摘的柿子,”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看这云,怕是要下霜,得把仓里的豆子赶紧收进陶瓮。”
王奶奶挎着竹篮从村里回来,篮子里是刚买的红糖:“前儿晒的柿饼该收了,拌点红糖,给孩子们当零嘴。”她往赵铁柱手里塞了块芝麻糖,“先垫垫,修完门槛咱就去翻晒柿饼。”
柿饼晒在粮仓后的竹架上,金红的一片,裹着层白霜,甜香飘得老远。周丫踮着脚数柿饼:“一共三十七块,够咱们分的!”
狗蛋伸手就想拿,被王奶奶拍了下手:“还没晒透,现在吃涩嘴。”他不甘心地缩回手,眼睛却还盯着最大的那块。
翻到竹架底层,赵铁柱发现有几块柿饼发了霉,白霜底下透着绿斑。“这得扔了,”他皱着眉往竹筐里捡,“天太潮,没晒好。”
“别扔!”老马忽然走过来说,“削掉霉斑,切成块蒸着吃,能去涩。当年俺们村闹粮荒,就靠这发霉的柿饼子救过命。”
周丫捏着鼻子:“发霉的东西能吃吗?吃坏肚子咋办?”
“削干净就没事,”老马拿起块发霉的柿饼,用刀削去霉斑,露出里面橙红的果肉,“你看,这芯子还好好的,扔了才可惜。”
狗蛋凑过来看:“真的能吃?俺娘说发霉的东西有毒。”
“那是你娘疼你,”王奶奶笑着说,“以前日子苦,哪舍得扔?就像这粮仓的门槛,裂了缝就补,朽了就换,只要根还在,就接着用。”
正说着,忽然听见粮仓里传来“哗啦”一声响。众人跑进去一看,原来是狗蛋刚才搬的玉米秸没放稳,塌下来压翻了半缸绿豆,豆子滚得满地都是。
“你这孩子!”赵铁柱又气又急,蹲下去捡豆子,“这绿豆是留着明年当种子的,混了土咋种?”
狗蛋眼圈红了:“俺不是故意的……”他蹲下去用手拢豆子,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泥。
周丫也跟着捡,边捡边说:“捡干净了筛筛还能用,俺家去年的麦种也沾过泥,筛完种下去照样出芽。”
老马找来竹筛,把捡起来的绿豆倒进去:“来,咱筛三遍,保证干干净净。”他摇着筛子说,“过日子就像筛豆子,总得有点磕碰,筛干净了照样能发芽。”
筛绿豆时,周丫从豆堆里摸出个小铜铃,铃身上锈着花纹,摇一摇还能响。“这是啥?”她举着铜铃问,铃声清脆,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像是当年陈家媳妇给孩子挂的,”王奶奶眯着眼看,“她儿子总在粮仓边玩,说不定是掉这儿了。”
赵铁柱把铜铃擦干净,系在竹筛的把手上:“以后筛粮食,听见铃声就知道咱在干活,像个记号。”
筛完绿豆,该往陶瓮里装了。赵铁柱搬开粮仓角落的陶瓮,刚要往里倒豆子,忽然发现瓮底裂了道缝,上次补的糯米灰浆掉了块。“这瓮又漏了,”他叹了口气,“得重新补。”
老马找来糯米灰浆和碎麻:“这次多掺点麻线,保证比上次结实。”他往裂缝里填灰浆,忽然“咦”了一声,“这缝里好像卡着东西。”
他用小铁钎往里掏,掏出个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字,还有几枚铜钱,边缘都磨圆了。
“是地契!”张大爷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戴上老花镜仔细看,“这是光绪年间的地契,写的是咱村西头那三亩水田的,当年归老周家所有。”
老周?众人看向老马,他年轻时就姓周,后来过继给马家才改的姓。
老马拿起地契,手止不住地抖:“这是俺爷爷的地契……当年他把地契藏在陶瓮里,说留给后人,没想到……”他眼圈红了,“俺以为早丢了。”
周丫指着铜钱:“这铜钱能花吗?”
“不能花了,但能留着念想,”赵铁柱把铜钱放进油纸包,“跟地契一起收进铁盒,也算找到主了。”
补好陶瓮,装绿豆时,王奶奶忽然说:“前儿听李木匠说,镇上要修公路,说不定会占着咱这粮仓。”
众人都愣住了。赵铁柱手里的绿豆瓢停在半空:“真的?这粮仓都守了几十年了,咋能说占就占?”
“还没定呢,”王奶奶赶紧说,“就是听说有这规划,具体咋弄还不知道。”
老马蹲在地上,摸着陶瓮说:“要是真占了,这粮仓咋办?这磨盘,这陶瓮,还有这地契……”
狗蛋急了:“不能占!这是咱的粮仓,里面还有咱的豆子和柿饼!”
周丫也拉着赵铁柱的衣角:“赵叔,咱不能让他们占!”
傍晚的阳光斜斜照进粮仓,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赵铁柱看着满地的绿豆,看着墙上挂着的旧麻袋,看着角落里的铁盒,忽然说:“就算公路真要修,这粮仓的东西也不能丢。”
“咋不丢?”老马问,声音有点哑,“拆了就啥都没了。”
“拆了粮仓,咱就把磨盘搬到村里的晒谷场,把陶瓮、铁盒、地契都收进祠堂,”赵铁柱看着大家,“这粮仓装的不光是粮食,是咱的日子,日子能挪,念想也能挪。”
张大爷磕了磕烟袋锅:“小赵说得对,当年这粮仓也是从老祠堂迁过来的,只要人在,在哪都是粮仓。”
王奶奶点头:“咱把柿饼收进陶瓮,把绿豆种进地里,明年照样有新绿豆、新柿饼,日子照样过。”
狗蛋看着满地的绿豆,忽然说:“俺明天就把这些绿豆捡干净,保证一颗土都不带,明年种出最好的绿豆!”
周丫也举着铜铃:“俺把这铜铃挂在祠堂门口,听见铃声就想起咱在粮仓干活的日子。”
老马把地契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铁盒:“俺把这地契捐给祠堂,让后人都知道,这地,这仓,都是咱一点点攒起来的。”
秋风又起,槐树叶落得更急了,像在为他们的话鼓掌。赵铁柱看着众人,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不管粮仓在不在,只要这股子热乎气在,只要这些念想在,日子就塌不了。
他拿起锯子,接着修门槛:“先把门槛修好,就算真要搬,也得让它整整齐齐地走。”
王奶奶往竹篮里装柿饼:“走,咱把能收的都收了,晚上蒸发霉的柿饼吃,让孩子们尝尝以前的味道。”
周丫和狗蛋手拉手往外跑,铜铃在筛子把手上“叮铃铃”响,像在唱一首踏实的歌。老马抱着铁盒,脚步虽慢,却走得稳当。
赵铁柱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粮仓顶上的铁皮,夕阳照在上面,泛着金红的光,像给这老粮仓镀了层暖衣。他想,不管将来怎样,这槐树下的约定,这仓里的粮食,这身边的人,都会像这秋天的柿饼一样,慢慢酿成最甜的味道。
门槛修好了,严丝合缝,踩上去稳稳当当。赵铁柱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转身往祠堂的方向望了望——那里,炊烟正袅袅升起,像在等着他们把新的故事,接着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