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刚过,地里的麦子黄得晃眼,磨香棚外的晒谷场堆起了小山似的麦垛。赵铁柱正带着孩子们翻晒新麦,忽然听见周丫的哭声——她抱着的竹筐翻了,麦粒撒了一地,旁边的狗蛋正红着脸辩解:“不是俺撞的!是筐底漏了!”
筐底果然裂了道缝,新麦混着泥土滚得满地都是。周丫抹着眼泪蹲下去捡,手指被麦壳扎得发红。赵铁柱走过去,没急着训人,先蹲下身帮她拾麦粒:“别哭,捡起来筛筛还能吃。”
狗蛋梗着脖子:“俺真没碰她!是这破筐不结实!”他踢了竹筐一脚,筐底的裂缝更大了。“你看,本来就快散架了!”
“破筐咋了?”张大爷扛着木锨过来,往筐上敲了敲,“这筐是你爹小时候编的,当年你爷用它挑过三担麦子,从河对岸的磨坊挑回来,筐绳磨断了都没舍得扔。”他蹲下身,捡起根麦秆,“老物件不经摔,得轻拿轻放。”
周丫抽噎着问:“赵叔,这些麦子脏了,还能磨面不?”
“能,”赵铁柱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筛掉泥土,淘洗干净,磨出来的面更筋道。走,咱去河边洗麦子。”
河埠头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孩子们蹲在水边,用筛子淘洗带泥的麦粒。狗蛋嫌麻烦,抓着筛子在水里猛晃,麦粒顺着筛眼溜了不少。“你看你!”周丫急得拍他胳膊,“好多麦子都跑了!”
“跑就跑了,反正咱家麦子多!”狗蛋满不在乎,把筛子往石台上一磕,“洗这么慢,太阳都快落山了。”
“你这孩子咋不知道惜粮?”刚好来挑水的李奶奶听见了,放下水桶训道,“你爷当年跟人借一升麦种,得用三升新麦还,他光着脚在地里割麦,脚被麦茬扎得全是血泡,就为了多收一把粮。”
狗蛋的脸一下子红了,低头小声说:“俺娘没跟俺说过……”
“没说过不代表没有,”赵铁柱把自己的筛子递给他,“来,学着点。筛子要慢慢晃,让水带着泥走,麦粒沉在底下,这样才不浪费。”他示范着轻轻摇筛子,浑浊的泥水慢慢流走,留下干干净净的麦粒。
狗蛋学着他的样子试了试,果然没再漏麦粒。周丫也凑过来,两个小脑袋凑在一块,筛子在水里轻轻晃,像两只小鸭子在拨水。
张大爷坐在石阶上,看着水面上的倒影笑:“当年你爹和周丫她娘,也总在这埠头洗麦子,俩人总抢着用那只大筛子,跟你们现在一个样。”
“真的?”周丫眼睛一亮,“我娘也用过这筐?”
“不光用过,”张大爷指了指筐沿上一个小小的刻痕,“那是你娘小时候刻的,说要当记号,怕跟别人的筐弄混。”
周丫摸着那个浅痕,忽然笑了:“跟我昨天在竹筐上刻的小花一样!”
淘好的麦子晾在竹席上,赵铁柱准备开磨。狗蛋自告奋勇推磨,可磨杆刚转了半圈就卡住了。“咋回事?”他使劲拽了拽,磨盘纹丝不动。
赵铁柱俯下身,往磨眼里看了看:“有麦粒卡进石缝里了。”他用细铁丝勾出几粒饱满的麦子,“你看,这麦子太饱满,得先过一遍石碾,压碎点再磨,不然容易卡磨。”
“石碾?是不是村头那盘老碾子?”周丫问,“我昨天还看见王爷爷在那儿碾玉米呢。”
“就是它,”赵铁柱点头,“老碾子慢是慢,但压出来的麦仁更匀,磨出的面带着股土腥味,比机器磨的香。”
孩子们跟着他去村头推碾子。老碾盘被磨得光溜溜的,碾磙子上缠着圈粗绳,狗蛋和周丫一前一后推着,赵铁柱在旁边拨着麦粒,让它们均匀地滚过碾盘。“吱呀——吱呀——”碾子转着,像在哼一首老调子。
“赵叔,这碾子比磨盘老吧?”周丫喘着气问。
“老多了,”赵铁柱擦了把汗,“你太爷爷那时候就有了。当年闹饥荒,全村人就靠这碾子,把野菜和麦粒混在一起碾,才熬过来。”他捡起一粒压好的麦仁,递给周丫,“尝尝,生的也香。”
周丫嚼了嚼,麦仁的脆香混着点土味,果然比生麦粒好吃。狗蛋也抓了一把,塞得满嘴都是,含糊不清地说:“比糖块还香!”
碾好的麦仁倒进磨盘,这次磨得格外顺。面粉簌簌落在布袋里,白得像雪,还带着温热的气息。赵铁柱抓了把面粉,凑到鼻尖闻了闻:“这才是新麦该有的味。”
傍晚,王奶奶用新磨的面粉蒸了馒头,暄软的馒头透着麦香,孩子们抢着吃,连平时挑食的小石头都啃了两个。
赵铁柱把装面粉的布袋往老陶瓮里塞,周丫忽然说:“赵叔,俺想跟俺娘学编筐,以后装麦子用。”
狗蛋也举手:“俺要学修碾子!昨天看见碾磙子有点歪,俺爷说再不修就转不动了。”
“好啊,”赵铁柱笑着点头,“明天我找张大爷教你们。周丫学编筐,狗蛋跟着修碾子,咱把老物件都拾掇好,明年新麦下来,还用它们。”
张大爷蹲在一旁抽着烟袋,听着这话笑了:“这就对喽,日子就像这磨盘,得一圈圈转,老规矩连着新日子,才磨得出味儿。”
月光爬上碾盘时,孩子们扛着半袋新面粉往回走,狗蛋哼起了刚才推碾子时编的小调,周丫跟着拍手,赵铁柱走在最后,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麦香里,藏着比粮食更金贵的东西——那些老物件里的故事,就像麦种,落在孩子们心里,总会发芽的。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袋,面粉透过布缝漏出来,落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明天,得教孩子们缝补布袋了,这也是老手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