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南风从麦田中走出后,他坐在自己的摩托上沉思了很久,直到眼角的泪痕都干掉,他发觉一向心大的自己其实只是没有到揭开心中伤疤的地步,他哭得就像一个跟父亲吵架的小孩子一样,之后离家出走。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家人看到了他的软弱的一面,他觉得自己再待在这里会很难堪,同时他也排斥这样的一个父亲,只要继续待在这里,迟早他会被父亲同化,于是他想离家出走,至少是在外面的世界待上一阵。
前往外面的世界只有三步,坐上摩托,启动摩托,发动摩托,平时杜南风只需要几秒便离开了这里,但这次,这三个步骤似乎变成了三十个,三百个,他光是在摩托车上就已经坐了几分钟。他第一次这样用心地思考了自己的计划,离开这里,他可以找一份工作--也许友哥会收留他,之后租一个房子,他要改变自己--至少要让外表像是一个正常人,他想到了身上消失的山蛩,他知道织婆会有办法做到这些,再往后他觉得自己会在城市中生活下来,他还要继续寻找杜恩--只要他没有放弃这个希望,这样他就可以弥补自己的过错,向父亲证明他是错的,他会和杜恩在城市中生活。他反复地想着这一连串的美好的计划,并补充着细枝末节,至少他背下来了计划的主干部分,像洗脑一般给自己离开这里的勇气,于是他启动了摩托,按下离合,踩下油门,用摩托的轰鸣声告诉麦田他已经走了。
已经在路上行驶了几公里,他才想起来酒馆开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左右,而现在还未到中午,他第一步的计划就已经被打乱了,他需要找个地方度过这几个钟头,而且他才发觉自己除了头盔,没有带任何遮挡身体的衣物,布条,围巾,或是手套,他一样都没有带,暗骂一声之后他看到自己的手才想起来,他不需要手套,他现在穿的半袖和衬衫足够了,只有脖子上的山蛩没有被遮盖住,蠢蠢欲动地感受着阴凉的天气。“倒也不是不行,我只需要骑上几个点,之后再去酒馆,”他在心里想,“油不够吧。”他没有带一块钱出来。
这是杜南风第一次略带忐忑地前往市区,甚至他都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身旁的景物已经多了楼房,少了田地。骑行在市区的街道上,他有意地留意周围的商铺,是有几家旅馆,他都以太小太旧为借口把它们抛在了身后,还有几家房产中介,他并不信任这种中间人的工作,也将它们抛在身后,他就这样一路拒绝着。心底里他其实知道自己只是不想与外人打交道,他只是不擅长在生人面前表达自己,一面打着自己毫无异常的旗帜,一面抵触着旗帜下方真实的面目,短短一分钟,他就已经把自己先前的计划打乱了,如果必要,他会风餐露宿,直到这市区街路上的灰尘,天空荡下的泥水,楼宇间打来的热光,还有人群中浑浊的空气,给他塑造一个城市人的躯壳,就像躺在角落里的流浪汉。
所以,杜南风放弃了寻找房子,他需要先赚钱,先等到酒馆营业,在这比田垄复杂一百倍的街区中,他熟练地拐到了他熟悉的地方,那块空旷的水泥平地,到了晚上这里会有很多小吃摊,这是他和杜恩经常去的地方,也是他弄丢杜恩的地方。现在还是白天,这里并没有人来摆摊,他就这样把摩托车停在了一边,倚靠在小区围墙上,看着这里。他已经四年没有来这里吃过东西了,小区围墙的贴砖掉了不少,其间长了很多野草,这片平地也有些塌陷。他想着四年前的那晚,地上洒下的血液,他的,杜恩的,还有那几个混混的,幻觉一样出现在他眼前,紧贴在地面的塌陷处,随着正午的温度上升冒起了泡,幻觉让他看到杜恩的脸从那滩血液中冒出。杜南风摘下头盔,一股肉眼可见的热气从他头部迅速散开,他有些晕眩,手套进头盔中狠狠地砸了两下自己沉重的脑袋。血液的幻觉消失了,他靠着墙坐在了地上,这是他四年都不敢来的地方,而今天他来到这里,只是感觉到这里是那样的孤独,连风都不愿意吹到这里。
稍作休息了一会,杜南风想起来四年前杜恩的摩托车正是被他放在身后的小区停车棚里,他灵活地翻过了不算太高的围墙,在小区内找到了那个停车棚,只是已经没有摩托车的影子。他心中明明知道被盗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他还是尝试说服自己是杜恩回来把它骑走了。这时他接到了杜向龙打来的电话,杜向龙这个时候没有提父亲倒是个明智的选择,他只是说注意安全,不要意气用事,早些回家之类的话。“不要说得像是你们很了解我一样,我不可能回去,至少不是现在,”他想起来自己的计划,激动的情绪驱使他一定要做出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告诉他我一定会找到杜恩,无论死活。”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抬脚踹倒了身旁的一辆自行车,那辆自行车又把另一辆压倒,他又接连踹倒好几辆自行车,直到有人向他大吼了一声,他才慌慌张张地跑掉,翻墙骑着摩托车继续向前行驶。
再往前,来自这条路的回忆渐渐地随着周围的景物涌上杜南风的脑海,前面右手边有一个开放式公园,周围的居民会到这里散步,他和杜恩也会趁着月色,买上一些啤酒小吃,坐在公园的草地上,看着同样的夜空,唠着同样的话题,但那感觉和在家完全不同。他下意识地拐了进去,在公园的路上加速行驶,走在公园路间的三两个人急忙给摩托的声响让开道。这时的公园也没有多少人气,照比四年前也破旧了不少,枯死的树木,缺失的砖石,损坏的器材,脱漆生锈的雕像,干涸的喷泉。他在喷泉处停了下来,杜恩把它当做是许愿池,每次来都会扔一枚硬币进去,尽管没有其他任何人这样做:扔到最底层大概半径两米多长的水池中代表愿望会成真一半,扔到第二层小一些的水池代表愿望会成真四分之三,扔到最上面的最中间代表愿望必定成真。现在水池已经空了,池面的裂缝、碎石、野草让它变成了一个“盆景”。“这回你可以耍赖了,你想要什么愿望都会成真......”杜南风对着水池说道,他想起来杜恩想要走进水池把扔进最底层的硬币捡回来重扔,不过被他阻止了。他踏进水池,轻轻地走到第二层水池的位置,他的脚步还是踩起了裂开的一块砖石,从二,三层震下了几粒土石,他能看到每层的喷水口现在都被尘土堵上了,他假装手中有一块钱硬币,做了一个抛物的动作,假装它扔进了必定成真的那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