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内的鎏金烛台被撞翻在地,幽蓝火焰舔过雕龙柱,将禁军甲胄上的鳞片映成诡谲的青灰色。
苏小棠握着发烫的铜鼎,掌心被灼得发红,却浑然不觉——她望着陆明渊的玉刀在火光中划出冷冽的弧,每一刀都精准挑开禁军刺来的长枪,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这是她头回见他在自己面前动真格的,从前那副散漫公子的模样早被收进刀鞘,只剩寒光里的果决。
\"三公子!
兵部调令!\"殿外突然炸响一声清喝。
苏小棠转头,见一名持玄色令旗的校尉撞开人群,腰间悬着的兵部大印在火光下泛着暗金。
陆明渊眼角微挑,刀势一顿,反手用刀鞘磕在最近的禁军胸口:\"京畿卫奉诏封锁宫门,尔等擅自动刀,是要抗旨?\"
为首的禁军统领顿住,目光扫过那方大印,额角青筋直跳:\"陛下口谕——\"
\"口谕?\"陆明渊冷笑,玉刀尖轻轻点向龙椅后缩成一团的皇帝,\"陛下此刻在含元殿,怎不亲自宣旨?
还是说......\"他尾音陡然沉下,\"有人假借圣命,行谋逆之事?\"
皇帝被司礼官扶着,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幽蓝火焰映得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方才揪着司礼官嘶吼\"杀逆贼\"的狠劲早没了踪影,只剩眼底惊惶——他原以为陆明渊不过是个靠祖荫混饭的侯府废物,此刻才惊觉那副温吞皮囊下,藏着怎样的獠牙。
\"封锁宫门!\"陆明渊不再看皇帝,对持令旗的校尉扬了扬下巴,\"传我的话,大典异象乃上天示警,非人力可测,凡擅动刀兵者,按军法处置。\"
校尉领命而去,殿内禁军的攻势果然缓了下来。
苏小棠刚松口气,便听见身后传来铜锅撞击的闷响——陈阿四扛着个血污的人从偏殿冲出来,左脸肿得老高,铜锅沿还滴着血:\"小棠!
这玄焰门的狗东西藏供桌底下!\"
那被扛着的人突然剧烈挣扎,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嘶叫:\"陈阿四,你敢叛教?
灶神会碾碎你的骨头——\"
\"叛你奶奶的教!\"陈阿四照着他肚子就是一拳,扛着人往殿外走,\"老子给御膳房当差三十年,头回见哪个神仙能让宫宴的鹿肉发苦!
小棠,这孙子我关膳察司密牢去,连夜审!\"
苏小棠望着陈阿四的背影消失在火光里,喉间泛起热意——这个总把\"老子天下第一\"挂在嘴边的老厨子,原来早把天膳阁的存亡,看得比自己的暴脾气还重。
\"该走了。\"陆明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小棠转头,见他已收了刀,玉柄上还沾着血珠,\"天膳阁的火还在烧,你得回去镇着。\"
她点头,跟着他穿过混乱的人群。
含元殿外的广场上,京畿卫的银甲已经围了一圈,将禁军挡在十米开外。
陆明渊的暗卫不知何时候在宫门口,见两人出来,立即牵过两匹黑马。
\"我送你。\"陆明渊翻身上马,伸手拉她。
苏小棠刚抓住他的手腕,便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回头看时,那具玄焰大长老的干尸不知何时裂开,一缕幽蓝火星从尸身里窜出,直往天膳阁的方向飞去。
她心头一跳,催促马夫:\"快!\"
天膳阁的长明灯此刻已烧成巨大的火团,将整座阁楼映得如同白昼。
苏小棠刚跨进院门,便见弟子们举着菜刀、锅铲站在院中央,最前面的小徒弟阿福正抹着眼泪往火里扔香粉袋:\"师父说这香粉邪性,烧了就没鬼祟!\"
\"都停手!\"苏小棠喊住他们,声音里带着平日少见的严厉,\"跟我来前堂。\"
前堂的檀木桌上摆着几大箱火灵香原料,深褐色的粉末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苏小棠摸出火折子,\"啪\"地引燃,扔进最近的木箱里:\"从今天起,天膳阁只传'心觉技法'。\"她望着火苗腾起,映得弟子们的脸忽明忽暗,\"所谓灶神护持,不过是玄焰门控制厨子的幌子。
我们要学的,是用舌头尝,用手摸,用眼睛看——\"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用这里记。\"
阿福举着锅铲喊:\"师父,那以后我们是不是不用给玄焰门送供品了?\"
\"不仅不送,\"苏小棠扯下墙上玄焰门的神位牌,\"咔\"地折成两半扔进火里,\"还要告诉天下厨子,真正的灶神,是每个守着灶台的手艺人。\"
火舌卷着神位牌\"噼啪\"作响,苏小棠忽然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陆明渊的暗卫掀开门帘,递来一封贴着朱砂封的信:\"三公子说,礼部尚书的密信,让您过目。\"
她拆开信,只扫了第一行便攥紧了信纸——\"帝召国师团入禁宫,子时三刻。\"
院外的火光仍在烧,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团跃动的火。
苏小棠望着信上的字迹,忽然笑了——这把火烧得太旺,旺到连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牛鬼蛇神,都要被逼出来,在光下现原形了。
含元殿的火光尚未完全熄灭,天膳阁的偏厅里已点起两盏豆油灯。
陆明渊的暗卫退下时带上门,铜门闩\"咔嗒\"一声,将外面的喧嚣隔成模糊的背景音。
苏小棠捏着那封密信的手微微发颤,信纸上的朱砂印泥还带着墨香——礼部尚书与她有过数面之缘,去年秋狩时她曾用一味酸梅汤解了尚书夫人的积食,此刻信尾那句\"国师团携《神典》夜入禁宫,欲以'逆神之罪'定谳\",正是这位老臣用指甲抠破指尖写的血字。
\"他们要的不是你的命。\"陆明渊倚着雕花窗,月光从他背后漏进来,将他眉骨的阴影拉得老长,\"是天膳阁的传承,是天下厨子对玄焰门的敬畏。
你烧了神位牌,断了他们的香火,那些老东西能把《神典》翻出花来治你的罪。\"
苏小棠喉间泛起铁锈味——她想起陈阿四扛着玄焰大长老时,那具干尸裂开的瞬间,幽蓝火星里飘出的不是焦糊味,而是极淡的桂花香。
像极了老厨头临终前,给她塞的那枚桂花糖的味道。
\"逃的话,\"陆明渊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佩,丢在她膝头,\"我在漠北有处庄子,足够藏你十年。
战的话......\"他突然倾身,指尖点在她腕间的脉门上,\"你昨夜用了三次本味感知,现在连端锅的力气都剩三成。
可我陆明渊要战,从不会让自己人当靶子。\"
苏小棠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那不是从前侯府三公子看杂耍的漫不经心,而是猎鹰锁定猎物时的锐利。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是在侯府柴房,她蹲在地上拾煤块,他摇着折扇说\"这丫鬟手稳,该去灶房\"。
那时她以为他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贵公子,如今才明白,他早把棋盘摆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战。\"她把玉佩推回去,指腹蹭过信纸上的血痕,\"我从侯府粗使丫鬟爬到御膳房掌事,不是为了躲在漠北吃十年馒头。
他们要拿'逆神'压我,我偏要让天下人看看,到底是神大,还是人心大。\"
陆明渊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出来,染得眉梢都暖了:\"好,我让人把大理寺的卷宗搬来——他们要查,我们就陪他们查个底朝天。\"
更深露重时,苏小棠摸黑进了天膳阁后巷的铜牌密室。
这是老厨头临终前交给她的,青砖墙上嵌着块半人高的青铜牌,刻满她认不全的古篆。
她点燃随身带的艾草灯,幽蓝火焰\"腾\"地窜起三寸高——正是从玄焰大长老尸身里窜出的那种火。
\"你到底是什么?\"她伸手,火焰却避开她的指尖,在铜牌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纹路。
苏小棠盯着那些纹路,忽然想起老厨头说过的话:\"真正的灶火,是人间烟火养出来的。\"她忽然明白,这火不是玄焰门的神权,更像......无数代厨人搓过的锅铲、舔过的汤勺、被油星烫过的手,攒出来的魂。
\"如果我是容器,\"她对着火焰轻声说,\"那我要做自己的神。\"
火焰\"噼啪\"炸响,火星溅在她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像极了阿福第一次掌勺时,她手把手教他颠锅,他兴奋得撞翻油壶,油星溅在她手背上的痕迹。
第二日卯时三刻,皇宫午门外的告示刚贴出,便被人撕下半角。
\"火种传承失败?
苏掌事行为异常?\"御膳房帮厨老周捏着碎纸,浑浊的眼睛突然红了,\"上个月大长公主寿宴,苏掌事为了调一碗合她口味的酸汤,在灶前守了整夜!
这叫异常?\"
他踉跄着跑到街角的面摊,抄起老板的火折子就往灶膛里送:\"咱们厨子的火,是给人做饭的!
不是给神仙上供的!\"
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老周脸上的皱纹都在发亮。
隔壁米铺的帮厨小孙愣了愣,突然把挑水的扁担一扔:\"我师父说,苏掌事教我们尝本味,是让我们做自己的舌头!\"他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撒在火里——是天膳阁的香粉,从前要定时给玄焰门送的供品。
\"我们不是工具!
我们是厨师!\"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街对面的酒肆里冲出七八个厨子,有的举着锅铲,有的拎着菜刀,全往老周的火堆里扔东西:花椒、桂皮、吃剩的半块锅盔,还有玄焰门发的神位牌。
苏小棠站在天膳阁楼顶,望着那团越烧越旺的火。
晨雾里,她看见老周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像根立在地上的旗杆。
阿福不知何时爬上楼,拽了拽她的衣袖:\"师父,他们......\"
\"他们在烧自己的命。\"苏小棠摸了摸阿福的头顶,\"从前这火是给神仙烧的,现在是给他们自己烧的。\"
楼下突然传来马蹄声,陆明渊的暗卫仰头喊:\"大理寺的人到了,说要请苏掌事去问话。\"
苏小棠低头理了理衣襟,发间的银簪在晨光里闪了闪。
她望着街头燃烧的炉火,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轻声呢喃:\"火,已经烧起来了。\"
风卷着火星往皇宫方向去了,她转身下楼时,鞋跟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像极了从前在侯府灶房,她踮脚够高处的蒸笼时,竹篾碰到房梁的声音。
这一次,她不会再踮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