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膳阁后堂的烛火在雕花木窗上投下晃动的影。
苏小棠将铜牌搁在檀木案上时,铜面还带着方才庙中夜风的凉意,可指腹刚离开那刻,金属表面便腾起细密的热意,像被捂了许久的炭块突然遇了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陆明渊的声音比烛芯更静。
他解了外袍搭在椅背上,腰间玉牌随着动作轻响,眼底却没了往日散漫——方才在破庙撞开门时,他分明看见她攥着铜牌的指尖发白,指节因用力泛青,那是她惯常藏起情绪时的模样。
苏小棠垂眼盯着案上的字。\"汝身即鼎,汝心为火\"八个字在烛下泛着幽光,像有活物在铜里游走。
她想起第一次用本味感知时的情形:在侯府后厨切冬瓜,刀刚碰到瓜皮,清甜的汁水味突然在舌尖炸开,她踉跄撞翻了竹筐,被监厨嬷嬷抽了三记耳光。
后来每次用能力,体力便像被抽干的井,可她总安慰自己,是上天补偿她庶女的命。
原来补偿是假,锁链是真。
\"上个月在御膳房试新菜,\"她喉间发涩,\"我尝出燕窝里混了半粒陈米的霉味,当时觉得是感知更敏锐了......\"话音顿住,她突然抬头看陆明渊,\"你说这是契约,那契约的另一方是谁?
灶神?
还是......\"
\"先看这个。\"陆明渊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绢帛,展开时带起细小的尘粒。
《太常典录·司火篇》几个字在烛下若隐若现,\"我让暗卫翻了三天尚宝司的密室,这是唯一提到'火种'的残卷。\"他指尖划过一行朱批:\"火种非赐,乃封也。
封者,以凡躯承神火之重。\"
苏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封\"字像根细针,扎破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原来不是她天赋异禀,是有人把火种封进她身体里,用\"本味感知\"当诱饵,让她心甘情愿当容器。
\"更关键的在后面。\"陆明渊将绢帛转向她,\"历代御膳房掌事皆需经三重殿试,表面考厨艺,实则是'火灵香'的试火仪式。
香灰入喉,能引动人体内潜在的神火——\"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后窗,\"陈阿四来了。\"
话音未落,门\"砰\"地被撞开。
陈阿四的官靴碾过地上的炭灰,腰间银鱼袋撞出刺耳的响:\"那作坊主他娘的哑巴了!\"他脖颈涨得通红,手里攥着半块带血的帕子,\"老子审了他半个时辰,他就只会流口水!\"
苏小棠皱眉:\"可前日他还听说道士左眼角有朱砂痣。\"
\"被人动了手脚。\"陆明渊指尖敲了敲案上的《太常典录》,\"残卷里提过'火灵香'有二用:引火,锁魂。
过量服用会蚀了心智,成个只会听话的傀儡。\"
陈阿四猛地把帕子甩在桌上。
帕子展开,是半粒焦黑的香灰:\"老厨头说这是火灵香的残料,那作坊主吞了至少十炉。\"他突然蹲下来,粗粝的手掌抹过脸,声音哑得像破锣,\"我早该想到的。
上个月他给御膳房送的蘑菇,鲜得不正常......原来不是蘑菇好,是香灰掺在土里,把蘑菇都烧出了火气。\"
后堂陷入死寂。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火星溅在《太常典录》上,苏小棠眼疾手快地扑过去,却见焦痕落在\"封者\"二字上,像朵极小的血花。
\"小棠。\"陆明渊突然握住她手腕。
他的掌心烫得反常,\"你之前用本味感知时,可曾闻过类似的香?\"
她愣住。
记忆如潮水翻涌:第一次感知时,侯府后厨飘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御膳房试菜那日,案头铜炉里燃的正是这种香;甚至天膳阁开业时,宾客身上也有若隐若现的甜腥——原来不是巧合,是有人用香灰织了张网,把所有\"容器\"都网在局里。
\"我要试。\"苏小棠抽回手,指尖按在铜牌上。
铜面的热度顺着血脉往上窜,她想起老厨头说过的话:\"厨子的命在灶膛里烙下印子。\"原来那印子,是火种的封印。
陆明渊刚要开口,陈阿四突然拽住他胳膊:\"那老东西还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要破这局,得找到最初封火种的人。\"他指节捏得发白,\"可上哪儿找?\"
\"破庙里的神像左眼有朱砂痣。\"苏小棠摸出块碎瓷片,在案上画了个大致轮廓,\"和作坊主说的道士一模一样。\"她画完最后一笔,抬头时正撞进陆明渊的目光——那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冷硬,像淬了冰的刀。
\"明渊?\"她轻声唤。
他突然起身,外袍带翻了烛台。\"我去查近三十年所有左眼有朱砂痣的道士。\"他弯腰拾起烛台,火光在他眼底跳动,\"小棠,你等我。\"
门\"吱呀\"一声合上。
陈阿四蹲在地上捡帕子,突然闷声说:\"那铜牌......你方才摸它的时候,手在抖。\"
苏小棠低头。
铜牌不知何时变得滚烫,在她掌心烙出红印。
她鬼使神差地闭上眼,将铜牌贴在额间。
热浪顺着眉心往四周漫开,恍惚间听见极远的地方有火苗噼啪,像有人在说:\"看,她要醒了。\"
后堂的风突然大了。
案上的《太常典录》被吹得哗哗翻页,最后停在某一页。
苏小棠睁眼,正看见上面用朱砂写着:\"凡躯承火,必见真幻。\"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
窗外,更鼓敲过三更。
苏小棠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她深吸一口气,指腹重重压在铜牌中央那道凸起的纹路——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调用本味感知去触碰它。
掌心传来灼烧般的刺痛,像有千万根细针顺着血脉往脑仁里钻。
她踉跄着扶住桌角,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往日使用能力不过是体力抽离,这次却像有活物在啃噬神经。\"小棠!\"陈阿四粗哑的惊呼混着风声灌进耳朵,可她的意识已经被拽进一片猩红里。
青铜鼎。
她看见一座足有三人高的青铜鼎立在火海中央,鼎身刻满扭曲的符文,每道纹路里都翻涌着橙红的火舌。
鼎下跪着密密麻麻的身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的脸都模糊成一片,但每道脊梁都绷成箭弦,像在向鼎中某个存在虔诚叩拜。
最前排有个身影突然抬头。
苏小棠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身影的面容同样模糊,可那身量、那垂在肩侧的发辫,甚至左腕处若隐若现的疤痕——和她镜中模样分毫不差。
\"这是......\"她的喉咙发紧,幻象却开始碎裂。
鼎身的火焰\"轰\"地炸开,所有身影在火光中化作飞灰,最后只剩那句若有若无的低语:\"最后的容器......\"
\"咳!\"苏小棠猛地呛出一口血沫,踉跄着栽进陈阿四怀里。
铜牌\"当啷\"坠地,在青砖上滚出半圈,表面还泛着不正常的幽蓝。
\"你疯了?\"陈阿四粗手粗脚地抹她嘴角的血,眼眶都红了,\"老厨头说过这破铜片子沾不得太多火气!\"他弯腰去捡铜牌,指尖刚碰到边缘便触电般缩回,\"他娘的更烫了!\"
苏小棠攥住他手腕,指节因用力发白:\"阿四,你看见什么了吗?\"
\"就看你跟中了邪似的发抖!\"陈阿四把她按在椅子上,转身去倒茶,\"陆三那小子走了半个时辰,我这就派人去寻——\"
\"不用。\"苏小棠按住他要掀门帘的手,目光扫过案上还摊开的《太常典录》,\"他有更要紧的事。\"
更要紧的事,此刻正发生在城南一处深宅里。
陆明渊的靴底碾过满地翻倒的书简,袖中短刃的寒光映着烛火。
暗卫首领跪在几步外,怀里抱着个漆木匣,匣中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名字:\"主子,前御膳监主事林敬年的密室藏着这个。
近百年'火种候选人'名单,每个名字后面都标着结局......\"
陆明渊接过纸页的手突然顿住。
第一页最上方写着\"苏氏,小字阿菊\",旁注\"三十三年前,暴毙于御膳房\";第二页\"李氏,乳名招娣\",旁注\"十七岁疯癫,投井而亡\";第三页\"赵氏,闺名玉娘\",旁注\"试火仪式后失心,被乱棍打死\"......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成针尖。
最后一页右下角,新墨未干的字迹刺得人眼疼:\"苏氏,小棠,御膳房代理掌事,天膳阁主......\"
\"烧了。\"陆明渊将纸页揉成一团,扔进炭盆。
火星舔过\"苏小棠\"三个字时,他突然低笑一声,声线却比冰棱还冷,\"林敬年藏得倒深,可惜他不知道——\"他转身看向暗卫,\"去大牢提人,就说'火种名单'的事,我要听他亲自说。\"
子时三刻,天膳阁后巷。
苏小棠的身影掠过青砖墙影,腰间铜牌随着脚步轻撞。
她没走正门,而是绕到后窗,指尖在窗棂上敲了三下——这是老厨头教她的暗号。
窗内的灯芯\"滋\"地一跳。
门开时,老厨头的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灰。
他没穿常日的粗布短打,反而套了件洗得发白的月白中衣,像是早料到会有人来。
\"您早知道。\"苏小棠跨进门,反手闩上木门,\"火种不是恩赐,是诅咒;本味感知不是天赋,是引火的饵。
您早知道,对不对?\"
老厨头的手在袖中抖了抖。
他转身走向灶台,添了把柴,火星噼啪炸开:\"那年你在侯府后厨切冬瓜,刀偏了半寸,差点割到动脉。\"他背对着她,声音像被烟熏过,\"我蹲在柴火堆后,看你把碎冬瓜捡回筐里,指甲缝里全是泥,却还对着冬瓜笑。\"
\"所以您教我颠勺,教我辨火候。\"苏小棠逼近两步,\"您说'厨子的命在灶膛里烙下印子',原来那印子是封印!\"
老厨头突然转身。
他的眼白爬满血丝,像两口烧干的灶膛:\"你能感知本味,不是偶然......\"他的喉结滚动,\"而是因为你才是最后的容器。\"
后巷突然响起一声钟鸣。
那钟声沉得像要撞穿心肺,苏小棠直觉去摸腰间铜牌——它烫得惊人,在掌心震出麻意。
一道极细的火线从铜牌纹路里窜出,掠过她手背,直指北方。
\"北......\"她抬头,月光被云层遮住大半,只能勉强看清方向。
那火线虽弱,却像有生命般在空中划出银线,最终没入夜色深处。
老厨头突然抓住她手腕。他的手冷得像块老玉:\"别去。\"
\"可它在引我。\"苏小棠低头看掌心的火线,\"就像......就像灶膛里的火要找归处。\"
钟声又响了。
这次更近,带着金属震颤的嗡鸣。
苏小棠胸口的铜牌震得更急,火线突然变粗一倍,在她面前凝成箭头形状,直指北方那片隐在夜色中的宫墙。
老厨头松开手,退到灶台边。灶火映着他颤抖的唇,终究没再说话。
苏小棠转身拉开门。
夜风卷着铜腥味灌进来,她摸黑系紧斗篷,最后看了老厨头一眼——他佝偻着背,正往灶里添最后一把柴,火星溅起时,她仿佛又看见那座燃烧的青铜鼎,看见鼎下那个与自己相似的身影,正在火光中朝她伸出手。
北方的宫墙下,有什么东西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