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渗出的金芒越来越亮,苏小棠额角的汗珠刚滚到下颌便被蒸发成白雾。
她能清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着陈阿四骂骂咧咧的抱怨——那老厨子正用锅铲拍打着不断崩落石屑的岩壁,玄色短打后背洇出深色汗渍,活像块被火烤焦的抹布。
“这破阵是要把人当烤鸭烤?”陈阿四的锅铲“当啷”砸在岩壁上,火星溅到他手背上,疼得他倒抽冷气,“三公子!您不是说带了破阵的东西么?”
陆明渊没接话。
他半蹲着,指尖沿着岩壁上暗红纹路游走,袖口被烤得卷起毛边。
苏小棠顺着他的动作望去,突然发现那些金芒跳动的频率——快三拍,慢两拍,再急骤收缩成细弱的火苗。
这节奏……像极了她前日在御膳房教小厨役们熬制佛跳墙时的火候变化。
“明渊。”她脱口而出,声音被高温灼得发哑,“火焰的动静有规律。”
陆明渊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锐光:“你也发现了?”
陈阿四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岩壁:“啥规律?老子只闻到糊味——等等,这味儿……像不像上个月你教我做的荔枝蒸虾?火候过了半柱香时的焦甜?”
苏小棠浑身一震。
她闭上眼睛,本味感知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鼻腔里的焦香不再混沌,反而析出层层叠叠的细节:最外层是松木燃烧的清苦,中间裹着新麦被烤焦的甜腥,最里层……是某种她从未闻过的、带着岁月陈香的油脂味,像极了老厨头那口用了三十年的铸铁锅。
“是烹饪的节奏。”她睁开眼,腕间火纹烫得几乎要穿透皮肤,“爆炒、慢煨、收汁……这些火焰在模拟不同的烹饪手法。”
话音未落,岩壁突然发出“咔”的轻响。
原本乱窜的火舌骤然收拢,在三人前方聚成一团旋转的赤焰,竟真像极了她平时颠勺时腾起的锅火。
陆明渊从怀中摸出一本泛黄的笔记,封皮上“灶神残卷”四个字被火烤得泛着金芒:“我早该想到。灶神一脉的传承,从不是靠法术,而是借‘食’为媒。这火狱阵表面是困人,实则是道……”他将笔记塞到苏小棠手里,“试菜题。”
苏小棠翻开笔记,第一页便写着“火候九变”——与她记忆中老厨头教的技法有七分相似,却多了几分凌厉的棱角。
她的手指刚划过“文火孕真”那行字,眼前的火焰突然拔高尺许,火星子噼啪溅到笔记上,竟没留下半点焦痕。
“跟着它的节奏走。”陆明渊按住她颤抖的手背,“你不是总说,好厨子要和锅灶对话么?现在,这火阵就是你的锅。”
陈阿四突然吼了一嗓子:“小心脚边!”
苏小棠低头,见脚下不知何时漫上一圈火浪,正以她为中心缓缓收缩。
她深吸一口气,本味感知如潮水般涌出——这次她没再抗拒体力的流逝,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当她的感知触到火焰核心时,脑海里突然闪过幅画面:青石板铺就的厨房,一个穿素色襦裙的女子正对着一口青铜大鼎,鼎中沸水翻滚,她的手在鼎沿上快速点按,每一下都与水沸的节奏严丝合缝。
“是她!”苏小棠脱口而出,“壁画里的女子!”
陆明渊的指尖重重叩在笔记某页:“继续。”
她咬着牙,按照记忆中女子的手法,对着火焰虚虚一压。
赤焰竟真的矮了三寸,原本灼人的热度也减了几分。
陈阿四的锅铲“当”地砸在地上:“奶奶的!还真管用?”
第二幅画面紧接着涌来。
女子跪在鼎前,双手按在鼎身,眼泪砸进沸水里,溅起的水花竟凝成细小的火珠。
她的唇在动,苏小棠虽听不见声音,却从口型读出了“求”字——求什么?
求灶神垂怜?
求厨艺大成?
“小棠!”陆明渊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急切,“你额角在渗血!”
她这才惊觉,鼻血不知何时已滴在笔记上,将“火候九变”的“九”字晕染成模糊的红。
但火焰仍在按照她的节奏变化,岩壁上的金芒不再乱窜,反而顺着她的手势勾勒出某种复杂的纹路。
“还差最后一步。”陆明渊的拇指抹过她唇角的血渍,“我在残卷里看到,破此阵需以‘心火’引‘阵火’。你的本味感知……”他顿了顿,“就是心火。”
苏小棠突然想起守火者说的“老祖宗的执念”。
那些涌入脑海的画面,那口青铜鼎,那女子眼里的执着与痛苦——或许都是那执念的碎片?
她望着腕间愈发灼亮的火纹,突然笑了:“原来灶神的传承,从来不是天上掉的馅饼。”
她闭上眼睛,将本味感知完全释放。
这次,体力的流逝不再让她眩晕,反而像有股热流从心口涌到指尖。
当她再次睁眼时,眼前的火焰已完全安静下来,如同一池被春风吹皱的赤金湖水。
“成了?”陈阿四小心翼翼用锅铲戳了戳火焰,见没火星溅出,才拍着胸脯直喘气,“可算——”
他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
苏小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火焰深处,隐约有个人形轮廓在晃动。
那轮廓穿着与壁画中女子相似的素色襦裙,手腕处的火纹比她的更亮、更烫,正隔着火焰,朝她缓缓抬起手。
“小棠。”陆明渊将她护在身后,声音沉得像块压舱石,“别看。”
但苏小棠已经看清了。
那轮廓的脸,与她镜中的倒影,与岩壁壁画上的女子,甚至与她方才记忆里的身影——竟完全重合。
陈阿四的锅铲“当啷”砸在地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盯着那团赤焰里忽明忽暗的影子,刚才还只是个模糊轮廓,这会儿竟清晰得能看见腰间玉佩的纹路——那是前前任御膳房掌事王老头的物件,苏小棠去年在库房收拾旧物时,还翻出过半块碎玉。
“老陈头?”他喉咙发紧,下意识往前凑了半步,“您不是五年前……”
话音未落,火焰里又浮出个穿墨绿宫装的身影。
苏小棠认得那是已故的尚食局女官崔氏,她曾因一道樱桃鲊得罪皇后,被赐了白绫。
此刻崔氏的脖颈上还缠着淡红勒痕,却朝陈阿四笑:“阿四,火候该收了。”
“放屁!”陈阿四抄起腰间短刀就劈过去。
刀刃砍进火焰的刹那,赤芒轰然炸开,火星子噼啪溅在他手背,烫得他闷哼。
可不过三息,火焰又凝成原样,崔氏的影子甚至歪了歪头,重复着那句“火候该收了”。
“这些人……”陈阿四的刀尖簌簌发抖,“不是死去了,是被火留住!”他突然扭头看向苏小棠,额角青筋跳得像条活物,“小棠!你之前看见的那女的,是不是也在这堆影子里?”
苏小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本味感知全开,竟能触到那些影子里翻涌的执念——王老头在怨没能改良御膳房的冰窖,崔氏在恨那碗樱桃鲊的糖放早了半刻。
而最深处那道最亮的影子,执念里裹着的是……不甘,浓烈得像要烧穿她的感知。
“是。”她声音发涩,“和我长得一样的那个。”
陆明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指腹正压在她腕间火纹上:“阵眼要破了。”
话音刚落,岩壁发出刺耳的崩裂声。
三人头顶的金芒如被抽走魂魄般骤然暗下,赤焰中心“轰”地炸开,碎石簌簌落进火里,竟没溅起半星火星。
待烟尘散去,中央赫然立着面半人高的铜镜,镜面蒙着层淡金雾气,却仍能映出苏小棠苍白的脸。
“小棠,别靠近。”陆明渊试图拽她后退,可她的脚像生了根。
镜中雾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当最后一缕金雾褪去时,苏小棠的瞳孔剧烈收缩——镜里的“她”眼尾挑着冷意,唇色比她深了两分,腕间火纹烧得像要融化皮肤。
“你终究会成为我。”镜中人开口了,声音像两块冰相撞,“灶神的传承需要新鲜的血,而你,是最完美的容器。”
苏小棠的呼吸陡然急促。
她想起老厨头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莫要被火吞了心”,想起陆明渊翻遍古籍时眼底的暗涌,想起方才那些被困在火里的御膳师——他们的执念,莫不是也被这面镜子吸了去?
“我不是容器。”她咬着牙,伸手按在镜面上。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铜,镜中人也抬起手,掌心与她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可就在相触的刹那,镜中人的冷笑突然裂了道缝:“你以为……你能逃?”
“试试看。”苏小棠猛地发力。
铜镜“咔”地裂开蛛网状纹路,碎渣扎进她掌心,血珠顺着镜缝渗进去,竟将那些裂纹染成了金红。
陆明渊迅速扯下外袍裹住她的手,陈阿四则抄起锅铲护住两人后背——岩壁崩落的碎石越来越密,地宫深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最后一声脆响中,铜镜碎成齑粉。
一片金箔从中飘起,稳稳落进苏小棠掌心。
她低头,见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字:“唯有超越初代,方能挣脱宿命。”
“初代……”她望着掌心的血珠滴在金箔上,晕开一朵小红花,“是镜里的我?”
陆明渊的指节抵在她后颈,力道重得像在确认她的心跳:“是创立灶神一脉的那位。”他盯着金箔上的字,喉结动了动,“她困住历代传人,用他们的执念养阵,为的是……”
“为了让自己借新的身体重生。”苏小棠替他说完。
她望着掌心的金箔,突然笑了,血珠从指缝漏下来,滴在“超越”两个字上,“可她忘了,每个厨子都有自己的火候。”
“地宫要塌了!”陈阿四的吼声响得震耳。
三人抬头,见头顶岩壁裂开数道深缝,金芒如断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
陆明渊拽着苏小棠往洞口跑,陈阿四断后,锅铲舞得生风,将砸下来的碎石一一击飞。
当最后一缕天光透进地宫时,苏小棠回头望了一眼。
废墟深处,那团曾困住无数人的赤焰正缓缓熄灭,像根燃尽的蜡烛。
她握紧掌心的金箔,能感觉到上面的朱砂纹路正微微发烫,像在回应她的心跳。
天膳阁的灶台上,苏小棠解下染血的外袍。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她掌心,金箔上的字泛着幽光。
她将金箔轻轻放在炉台角落,那里还摆着老厨头留下的铸铁锅,和陆明渊送她的第一把银勺。
“我会让你看看,”她对着炉台轻声说,“新的火候,能炖出怎样的天地。”
窗外,一片火烧云正漫过天际,像极了地宫里那团终将熄灭的赤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