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黏腻,裹着药渣的土腥气在隔离营地里沉沉浮浮,钻进鼻腔便挥之不去。白宸指尖捻过腰间冰凉的九连环,那铜环相击的微响勉强压下一丝心底的烦躁。远处,朱嬷嬷那辆吱呀作响的板车又陷在了泥洼里,车轮徒劳地搅动半凝固的泥浆,甩出的褐黄污点溅在她沾满豆豉渣和腊肉油脂的围裙下摆上,引来几只绿头苍蝇嗡嗡打转。昨日醉月那双藏着《瘟疫论》和紫苏籽玄机的绣鞋带来的震动尚未平息,今日的难题已沉甸甸压在肩头——满营污秽,疫气蒸腾,清街已是刻不容缓。
“盐车到了!”阿蛮粗粝的嗓音穿透薄雾,赤膊上复仇的经文随着他拉拽板车的动作虬结起伏。三辆特制的竹筒水车被推至营地中央,车身比寻常水车粗壮许多,车轮深深碾入泥地。驴子套在车前,不安地打着响鼻。车身上,手臂粗的毛竹筒层层嵌套,构成复杂的水路,最前端探出的竹嘴被打磨得溜光水滑,只待机关驱动。
白宸走上前,手掌抚过粗糙的竹筒表面。新篾的清香混着卤水刺鼻的咸涩扑面而来,这是昨夜他画了图纸,逼着营地里几个老篾匠和木匠赶工出来的东西。核心是那套藏在车腹里的齿轮组。他蹲下身,竹青袍摆扫过泥地,毫不在意地沾上污迹,右手小指习惯性地微微曲着——那是另一个世界车祸留下的旧伤印记。他仔细检查着连接驴力拉杆与内部齿轨的榫卯,指腹能清晰感受到硬木被打磨后残留的微热。
“齿轮咬合若差半分,增压之力便不足,喷出的盐水形同浇花。”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黄杨木齿盘的边缘,感受着每一个锯齿的锐度。这原理在他脑中再清晰不过——利用畜力驱动齿轮变速,将缓慢的驴行之力转化为竹筒内活塞的往复高压。但对着这群古人,他只能指着结构解释:“驴行拉杆,带动此轮,小轮驱大轮,力增而速缓,方能将水压入细管,激射而出。”
崔璃不知何时已站在盐车旁,玄色襦裙边缘沾了些许湿泥,磁石粉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乌光。她未发一言,目光已如最精密的尺规,扫过整个传动结构。左耳悬着的青铜齿轮随着她细微的偏头动作,发出极轻的“咔”一声,似是共鸣。她伸出左手,五指纤长却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摆弄机关器械的痕迹。指尖精准地按在车轴一个不起眼的接缝处,那里有微不可查的渗水。
“此处榫眼浅了半厘,水压冲激必崩。”她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手腕一翻,一柄细如柳叶的银质工具已从袖中滑出,抵住接缝处。她手腕沉稳地用力,工具尖端探入缝隙,细微地调整着内里楔子的角度。虎口处,一道陈年的旧疤随着用力微微绷紧,那是幼时继母毒簪留下的印记,此刻仿佛又泛起一丝隐痛,让她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萧明凰的雪狐裘带着一股清冽的冷香靠了过来,金线暗绣的西秦密文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她并未看那机关,染着鲜红丹蔻的指尖轻轻拂过竹筒喷口边缘,几只米粒大小、通体碧绿的蛊虫便从她指甲缝里悄然爬出,沿着竹筒内壁迅速游走。“盐水久滞,易生腐蝇秽虫,徒增疫气。”她声音温软,带着天生的媚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内壁,“这些小东西,最喜啮食污秽虫卵。”
几只绿头苍蝇不知死活地靠近盐车,刚掠过喷口上方,只见碧影一闪,一只蛊虫弹射而起,精准地钉入蝇身,那苍蝇连挣扎都无,瞬间僵直坠落。萧明凰唇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掠过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
“盐来了!”朱嬷嬷气喘吁吁地推来几个沉甸甸的麻袋,浓烈的咸腥气顿时弥散开,压过了原本的药渣味。她粗壮的手臂一抡,麻袋口被扯开,雪白粗粝的海盐堆得像小山。汗水顺着她通红的脖颈流下,渗进那件永远带着豆豉味的围裙里。她抹了把汗,习惯性地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掰了块硬邦邦的豆饼塞进拉车驴子的嘴里,嘴里嘟囔着:“老伙计,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跟人一样!”
燕无霜一直抱臂站在稍远处,赤红的胡服像一团沉默燃烧的火焰,缀在衣角的狼牙和银铃在晨风中寂然无声。她冷眼看着众人忙碌,直到盐袋打开,那股浓烈到刺鼻的咸涩猛地冲入鼻腔,瞬间撬开了记忆的闸门。西域,无边无际的白色盐湖,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里都是咸苦的味道。天狼教的叛徒被剥光了扔在盐湖边暴晒,伤口沾满盐粒,哀嚎声日夜不绝……锁骨下的狼头图腾仿佛被这咸风唤醒,隐隐泛起一丝灼热。她猛地别开脸,赤红的羊皮短靴烦躁地碾过地上几颗粗盐粒,坚硬的颗粒在靴底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时辰到了,起水!”白宸扬声下令,目光扫过众人。阿蛮低喝一声,鞭子虚抽在驴臀上。驴子闷头向前,拉动沉重的车杆。车腹内顿时响起一阵沉闷而有力的“咔哒…咔哒…”声,那是木质齿轮相互咬合、传递力量的节奏,带着一种原始机械的韵律感。
钟离佝偻着背,沉默地用他那只布满老茧、虎口处留着深深弩机压痕的断掌,费力地拧开连接水桶的巨大木塞。浑浊的卤水哗啦啦注入盐车顶部的储水槽,浓烈的盐卤气息更加刺鼻。
齿轮转动声越来越急,竹筒内的压力肉眼可见地积聚。突然,最前端的竹筒喷口猛地一颤!
“嗤——!”
一道笔直的、凝练如箭矢的水柱骤然激射而出,撕裂了凝滞的晨雾!水柱冲出近三丈远,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狠狠撞在营地入口处一片被踩得稀烂、糊满污秽泥浆的地面上。
泥水四溅!
污浊的泥点、腐败的草屑、可疑的秽物残渣被这股强劲的水流狠狠冲刷开,露出下面相对干净的泥土。浓烈的腥臊恶臭仿佛被这盐水之箭劈开了一道口子,虽然咸涩依旧刺鼻,却带来一股冲刷后的清冽感。水柱持续喷射,所过之处,泥泞的地面迅速被冲开沟壑,浑浊的污水顺着新开的水沟向低洼处流去。
“成了!”叶承云不知何时凑到了近前,左手习惯性地拨弄着腰间的黄杨木算盘,第三根手指微微翘起,那是漕帮切口暗号。他袖口那股经年不散的槐花蜜香,此刻也被浓烈的盐卤气冲淡了不少,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混在咸腥里。他眯着眼,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盯着那强劲的水柱,飞快地盘算着这省下多少人工,又能折算成多少斤黍米。
几个裹着破旧素纱“面罩”(那是前日崔璃撕了裙摆教灾民用醋浸过的简陋口罩)的病童,怯生生地躲在草棚门口张望。看到那神奇的水箭冲开烂泥,一个胆子稍大的孩子忍不住往前挪了几步,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去接那飞溅的水珠。细小的水沫落在他掌心,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随即被那极致的咸涩激得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呸呸地吐着口水,惹得旁边几个孩子发出虚弱的笑声。这短暂的笑声,在这死气沉沉的隔离营地里,显得格外珍贵。
白宸没有笑。他站在车旁,双手紧握着连接齿轮组的手动应急转盘——这是他为防驴力不济或机械故障预留的后手。竹筒的粗糙表面与他掌心的皮肉反复摩擦,一股熟悉的灼痛感从右手掌心蔓延开。那是连日操劳叠加新磨出的水泡破裂的痛楚。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紧握转盘的手背上。他垂眼看去,汗水浸润下,掌心新起的嫩红水泡边缘,交错着几道深色的旧茧纹路。这些纹路,是连日来不断调试这盐水车,反复摩擦这硬木转盘留下的印记。它们纵横交错,在他汗湿的掌心微微反着光,构成一幅奇异的、只有他自己此刻才察觉的“地图”——那纹路的走向,竟隐隐与他记忆深处,前几日在营外高处眺望时看到的、城南那片废弃旧渠的残破沟壑轮廓重合!
心脏猛地一跳!城南暗渠…那是前朝修建、早已废弃的排水系统,如同潜伏在城市肌理下的隐秘血脉。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若能利用这废弃暗渠的走向,配合盐水冲刷,或许能更彻底、更省力地清理营内淤积的污水污物?甚至…成为一条关键时刻输送物资或转移人员的秘密通道?这想法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他疲惫的脑海中激荡开层层涟漪。
“小心!”一声清冷的低喝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崔璃!
只见她身形如电,玄色衣袖带起一阵微风。一根承压的粗竹筒因内部压力过大,加上榫卯处本就存在的微小瑕疵,在持续的强力喷射下,连接处猛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一道细微的水箭从接缝处嗤地激射出来,直喷向正在旁边低头检查另一处齿轮的白宸后颈!
千钧一发之际,崔璃已至近前。她并未直接用手去挡那力道强劲、混杂着盐粒的腐蚀性水箭,左手手腕一抖,一道细如毫发、几近透明的丝线从她发辫中闪电般弹出!天蚕丝!那丝线精准无比地在空中绕出一道弧光,“铮”地一声轻响,如同拨动了无形的琴弦,瞬间缠上那根失控喷水的竹筒接缝处,猛地向内一收、一绞!
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既未损坏竹筒主体,又恰到好处地将那裂开的缝隙强行压合!嗤嗤喷出的水箭瞬间被扼住,只余几缕不甘的水汽从丝线缠绕处袅袅溢出。
白宸只觉颈后一凉,几滴被天蚕丝绞散的水珠溅到皮肤上,带着盐粒的粗砺感和微痛。他霍然转身,正对上崔璃近在咫尺的侧脸。她专注地盯着被天蚕丝绞紧的接缝处,鼻尖几乎要碰到那粗糙的竹筒,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方才情急出手,她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水汽沾湿,贴在白皙的颈侧。两人距离极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清冷的、如同初雪融化后松针的气息,混着一丝极淡的磁石粉的金属味道。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竹筒的咔哒声,盐水的哗啦声,远处的嘈杂声,都模糊远去。
崔璃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过于靠近的距离,猛地向后撤开半步,缠绕竹筒的天蚕丝“嗖”地收回发辫中,快得只剩一道残影。她别过脸,目光落在自己方才情急下按在盐车湿漉漉支架上的右手。玄色的衣袖被渗出的盐水浸湿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正慢慢洇开。她盯着那片水渍,薄唇紧抿,左手下意识地抚上右腕——隔着衣料,那里是狰狞的旧疤。盐水渗入衣料,触碰到肌肤,那早已愈合的伤口深处,仿佛又传来一丝被毒簪扎入皮肉时的、遥远而尖锐的幻痛。
“此处榫卯,需加固。”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靠近从未发生。她不再看白宸,径直走到车旁,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玄色小皮囊里取出几枚细小的乌金楔子,对着那处接缝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动作精准而利落。
白宸的目光却还停留在她方才站立的位置,颈后那几点被盐水溅到的地方,火辣辣的感觉尚未消退。他喉结微动,压下心底一丝异样的波动,重新将注意力投向盐车和掌心的“地图”。崔璃的出手,是出于对机关完整性的维护,还是……一丝下意识的回护?他不敢深想。
盐水车继续轰鸣着工作。强劲的水龙在营地纵横交错的泥泞小径间游走,所过之处,污秽辟易。刺鼻的盐卤味越来越浓,彻底盖过了药渣的土腥气,甚至压下了尸体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洁净感。水汽弥漫开,在晨光中折射出细小的虹彩。被冲刷干净的泥地上,渐渐析出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水分蒸发后留下的盐粒结晶。
燕无霜不知何时已走到一片被反复冲刷、露出本色的硬土地面上。她低着头,赤红的靴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析出的盐晶,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次碾磨,都让锁骨下的狼头纹身灼热更甚。那些西域盐湖边的惨烈景象,教中叛徒在盐粒折磨下的哀嚎,如同附骨之疽,随着这无处不在的咸腥气翻涌不息。她猛地抬脚,狠狠踩碎一片较大的盐晶,仿佛要踩碎那些纠缠的记忆碎片。
萧明凰的蛊虫如同最勤勉的清道夫,在盐水冲刷过的湿漉漉地面和车身上快速爬行,碧绿的身影在薄薄盐霜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她远远站着,雪狐裘的裘领簇拥着精致的下巴,目光看似追随着那些蛊虫,实则有些放空。这浓烈的盐卤味,让她恍惚间回到了西秦宫廷的冰窖深处。彼时,她也是用特制的蛊虫,小心翼翼地护住窖藏的贡品鲜果,防止它们在漫长的冬季腐烂。那时,她身边有忠心耿耿的宫人,有嘘寒问暖的母妃……如今,只剩下这身狐裘,和指间噬血的蛊。一丝难以察觉的寂寥,从她妩媚的眼波深处滑过,快得如同错觉。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抚摸着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
白宸的目光扫过这被盐水强行“清洗”的营地,扫过掌心那奇异的、与废弃暗渠轮廓重合的茧纹,扫过沉默加固机关的崔璃、踩踏盐粒的燕无霜、神思渺远的萧明凰。盐卤的气息霸道地占据着每一寸空气,它冲开了污秽,带来了短暂的洁净,却也像一层无形的盐壳,覆在每个人的心头,带来不同的沉疴与刺痛。
朱嬷嬷费力地抱起一个空木桶,准备去接引活水重新调配卤水。桶身沉重,她脚下一个趔趄,桶底重重磕在一块被盐水冲刷得裸露出来的尖锐石头上。
“哐啷!”
木桶裂开一道缝隙,浑浊的泥水混着盐卤从中汩汩流出。朱嬷嬷心疼地“哎哟”一声,连忙放下桶去堵那裂缝。
白宸的目光却猛地被那裂缝吸引。流出的污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泥浆里闪了一下,极其微弱,却被初升的阳光恰好捕捉到。那东西半埋在湿泥里,只露出一小截边缘,质地非金非玉,颜色暗沉,上面似乎……镌刻着极其细密的纹路?那纹路,竟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心头一跳,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谢明远!那个瘸腿的谋士,临终前咳在《瘟疫论》眉批上的血渍形状!
这泥里的东西,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