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和帝永元年间,汝南郡的市集热闹得像锅煮沸的饺子。青石板路上浮着草屑和枣核,卖胡饼的铜锅腾着热气,卖布的阿婆扯着蓝印花布喊\"便宜嘞\",连卖药的摊子都支棱着块红布,上头写着\"悬壶济世\"四个歪扭的字——不过那都是后话了,且说这故事的开头。
费长房那年二十有三,在城南开了间小药铺。他爹原是太医院的医正,三年前染了时疫没了,药铺便由他接着。可他虽读了几年《黄帝内经》,实际诊病却总差那么口气——比如上周给张屠户治刀伤,敷了三副药,伤口倒烂得更凶了。
这日晌午,费长房蹲在药铺门口搓手,望着街对面新支起的药摊直叹气。那摊主是个白胡子老头,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面前摆着七口小陶瓮,瓮口蒙着粗麻,每只瓮上都贴着张黄符。最奇的是摊子正中央悬着个拳头大的葫芦,藤编的绳儿从房梁上垂下来,葫芦就那么晃啊晃的,里头装着半葫芦深褐色的药汁,在日头下泛着金。
\"小郎中,可是来瞧病的?\"老头突然开口,声音像敲老竹。
费长房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不知啥时候站到了摊前。他挠挠头:\"老丈,您这药......是治啥的?\"
老头没答话,伸手从陶瓮里捏了撮药末,撒进葫芦。那药末刚触到药汁,\"滋啦\"一声就化了,葫芦里腾起团白雾,裹着股清冽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费长房只觉胸口憋闷的疼处——那是他爹咽气前咳血时,他在床前守了七日七夜落下的病根——竟松快了些。
\"小友可是心口疼?\"老头眯眼笑,\"我这药叫'悬壶散',专治五劳七伤。\"
费长房摸出几枚铜钱:\"老丈,给我抓一副。\"
老头没接钱,反而指了指药铺:\"你这铺子,药柜上的标签都褪了色,药碾子上的铜绿比药末还厚。小友,你当行医是卖米?\"
费长房红了脸。老头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哗啦\"倒在案上——竟是七枚铜钱,整整齐齐码成北斗状:\"这是今日头七位病人的诊金,你且收着。\"
费长房更懵了:\"老丈,您还没收钱呢!\"
\"我这药,是给该吃的人吃的。\"老头收拾起陶瓮,\"日头偏西时我来收摊,你且记着,莫要碰那葫芦。\"
话音未落,老头已背起药篓往巷口走。费长房望着他的背影,见那葫芦在他肩头晃得愈发慢了,藤绳上的结儿都看得真真儿的——七个结,正好对应他药铺里七味常用药。
等到日头落进屋檐,费长房正打算关铺门,忽听\"吱呀\"一声。抬头看,那老头竟站在药铺门口,手里提着个空药篓,葫芦还悬在腕子上。
\"小友,跟我走。\"老头转身就往巷外走,脚步轻得像片叶子。
费长房鬼使神差地跟上了。两人穿过青石板路,绕过护城河,来到城郊的老槐林。林子里有间草庐,门楣上挂着块破木牌,写着\"壶中居\"三个篆字。老头推开柴门,院里摆着九口大缸,缸里都泡着药草,最中间那口缸上盖着块红布,隐约能看见里头是个更大的葫芦。
\"小友可愿学医?\"老头坐在石凳上,摸出个酒葫芦抿了口。
费长房\"扑通\"跪下:\"晚生愿拜您为师!\"
老头没接话,指了指院角的老井:\"你且去打桶水,把九口缸都浇一遍。\"
费长房应了,拎着木桶去井边。井水冰得刺骨,他咬着牙打了满满一桶,浇第一口缸时,缸沿的青苔\"唰\"地掉了;浇第二口时,缸里的药草突然绽开朵红花;等浇到第九口缸,那红布下的葫芦竟\"咚咚\"响起来,像是在应和。
等他浇完,老头拍拍手:\"好,你这手气是通的。\"他掀开红布,露出个大葫芦,比门前的小葫芦大十倍,\"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悬壶',能纳百药,能解千毒。当年我师父在终南山采药,遇着个白猿精,就是用这葫芦收了它的丹。\"
费长房瞪圆了眼:\"那老丈您......\"
\"我是你师祖的关门弟子。\"老头捻着胡子笑,\"当年我贪念红尘,偷了师父的丹药下山,被他用这葫芦镇在昆仑山三百年。前日葫芦开了口,说该找个传人了。\"
他从葫芦里倒出本泛黄的书,封皮上写着《悬壶秘录》。\"这书里有三百六十五味药的性子,有画符驱邪的法子,还有......\"他压低声音,\"能治你爹那咳血症的方子。\"
费长房的眼泪\"啪嗒\"掉在书上。老头摆摆手:\"先莫急着谢。我这医术,不是随便传的。你得先过三关:一曰认药,二曰辨症,三曰守心。\"
头月里,费长房天天蹲在药庐里认药。老头把三百六十五味药磨成粉,让他蒙着眼摸,摸对了才能闻味,闻对了才能尝味。有回他摸了把辛夷,误以为是苍耳,老头抄起扫帚就打:\"苍耳带刺儿,辛夷有绒毛,你这手是摆设?\"
第二月辨症,老头让他跟着去看病人。有个农妇咳得直不起腰,老头摸了摸她的脉,又看了看舌苔,说:\"这是肺燥,用枇杷叶蜜炙,加川贝母三钱。\"费长房跟着抓药,手却直抖——他从前给张屠户抓药时,手也是这么抖的。
第三月守心,老头带他上了趟伏牛山。山脚下有个村子,全村人都得了怪病,浑身起红疙瘩,痒得睡不着。老头摸出悬壶,倒了些药汁在井里,全村人喝了水,红疙瘩竟慢慢消了。费长房问:\"师父,这是啥病?\"
\"是山鬼作祟。\"老头望着远处的山林,\"但它为何只害这村人?你且去问问村长。\"
村长抹着泪说:\"上月山崩,埋了只鹿。我们怕冲撞山神,把鹿埋在村东头了......\"
老头叹了口气:\"万物有灵,你害了它,它便害你。医道不是治人,是治心。\"他从葫芦里取出片鹿骨,\"把这骨研成粉,撒在埋鹿的地方,再赔罪烧柱香。\"
当晚,村东头的红疙瘩就全消了。费长房跪在老头面前:\"师父,我懂了。医道是救命,更是渡人。\"
三年后,费长房的医术已青出于蓝。他背着师父给的悬壶,回到了汝南。药铺的门楣上,他亲手挂起那葫芦,藤绳还是当年的,结儿也还是七个。
头天开张,就有个穿粗布衫的老妇来求医。她抱着个瘦巴巴的娃,说孩子泻了七日,找了三个郎中都没用。费长房摸了摸娃的肚子,又看了看舌苔,从葫芦里取出片茯苓,又抓了把炒米,熬了碗粥。娃喝了半碗,竟\"哇\"地哭了——这是七日来头回哭出声。
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二天,药铺门口排起了长队。有人举着\"妙手回春\"的木牌,有人说\"悬壶先生\"的药比神仙还灵。费长房却总记得师父的话:\"葫芦里装的不是药,是良心。\"
后来,汝南的老百姓都说,看见费长房的葫芦挂在门首,病都好了一半。再后来,天下的郎中都学他的样子,在药铺门口挂个葫芦。有人问起缘故,老人们就笑:\"那是悬壶济世的典故,东汉时费长房跟着葫芦仙学的医术,那葫芦能纳百药,更能纳人心。\"
如今,汝南的药铺门口,依然悬着各式各样的葫芦。有的雕着云纹,有的刻着松鹤,可最老的那只,还在费长房的药铺里。藤绳已经磨得发亮,结儿却还是七个——那是他和师父、师祖,还有天下所有医者的约定:悬壶为证,医者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