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浓得如同墨汁,迅速吞噬了野人山最后一丝天光。
猴三带着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盘根错节的林间小径,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标示的那个古老寨子。
寨子依山而建,吊脚楼层层叠叠,大多由黝黑的木头和厚实的竹篾搭建,饱经风霜,爬满了湿漉漉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
昏黄的灯火如同鬼火般,稀稀拉拉地从一些楼阁的窗口透出,勉强驱散着浓重的黑暗和湿气。空气中弥漫着柴火、草药、腌臜物和一种陈年木料腐朽混合的复杂气味。
寨子里并不冷清,反而显得有些嘈杂。狭窄的、踩得泥泞不堪的“街道”上,晃动着不少外来者的身影——穿着各色冲锋衣、背着大包的探险者,三五成群,或低声交谈,或检查装备,脸上混杂着兴奋、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简陋的吊脚楼客栈门口,挂着歪歪扭扭的“有房”、“向导”、“提供进山物资”的牌子,几个同样长相颇具“地方特色”、眼神精明的本地人正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招揽生意。
“瞧见没?都是冲着‘雷暴坟场’和‘宝贝’来的!” 猴三压低声音,尖嘴努了努那些外来者,
“寨子里能住人的地方都快塞满了!幸好我猴三有门路,给三位老板找了个清净地儿!”
他领着三人七拐八绕,避开主路上的人群,来到寨子边缘一处相对偏僻、但还算干净整洁的吊脚楼前。
楼主人是个沉默寡言、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阿妈,只收了钱,递过钥匙,便不再多言,眼神浑浊,仿佛对来来往往的外人早已麻木。
房间不大,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木霉味,但还算干净。
放下简单的行李,四人挤在唯一一张油腻腻的木桌旁吃晚饭。饭菜是猴三张罗的,几碗粗糙的苞谷饭,一盆飘着几片肥肉和不知名野菜的油汤,还有一碟黑乎乎的、散发着奇异酸味的腌菜。
胖子看着碗里的“粗粮”,愁眉苦脸,小声嘀咕:
“胖爷我这肚子,可是吃惯了京城烤鸭和佛跳墙的…这玩意儿…喂牲口呢?” 但架不住腹中饥饿,还是皱着眉头扒拉起来。
陈忘川没什么胃口,他更关心的是怀里的东西。
趁着吃饭的间隙,猴三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对野人山多么了如指掌、多少次化险为夷时,陈忘川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紫檀木盒,放在油腻的木桌上。
“啪嗒。”
盒盖打开,那面布满诡异纹路的铜镜,在昏黄的油灯下,幽幽地反射着浑浊的光。
那些扭曲盘结的线条,在跳动的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缓缓蠕动,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邪异气息。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胖子停止了扒饭,紧张地看着镜子,又看看猴三。
葛云衣依旧小口吃着碗里寡淡的苞谷饭,动作优雅得如同在米其林餐厅,但眼角的余光似乎扫了铜镜一眼。
猴三的吹嘘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他绿豆大的小眼睛死死盯住那面铜镜,脸上那副谄媚的精明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仿佛那镜子是什么烫手的烙铁,又或是会噬人的毒蛇!
“猴三,” 陈忘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认识这东西吗?上面的纹路,见过没有?”
猴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这…这东西…邪性!太邪性了!老板…您…您从哪儿弄来的?”
他的目光根本不敢在那些纹路上停留太久,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吸走魂魄。
“别管哪来的。” 陈忘川紧盯着他,
“回答我的问题。认识吗?或者,最近有没有人…从‘雷暴坟场’那边,带出来过类似的东西?铜器?或者刻着这种纹路的物件?”
猴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尖嘴哆嗦着:“不…不认识!这鬼画符…看着就让人心头发毛!
我猴三在这片混了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邪门的玩意儿!像是…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刻上去的!”
他顿了顿,眼神里的恐惧更深,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还神经质地左右看了看,仿佛怕隔墙有耳:
“不过…老板您问带出来的东西…倒是有风声传出来…邪乎得很!”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道,
“就这几个月,自从勘探队出事后,陆陆续续有些胆子大的、不信邪的外来人,或者寨子里被钱迷了心窍的愣头青,偷偷摸到‘鬼哭坳’外围…那地方,邪气还没那么重…”
“还真有人捡到东西了?” 胖子忍不住插嘴,眼睛放光,
“啥宝贝?金元宝?夜明珠?”
“宝贝?” 猴三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浓浓的讽刺,
“屁的宝贝!都是些破烂!生锈的铜钱…烂得不成样子的破镯子…还有…还有刻着些歪歪扭扭、看着就让人不舒服的符文的碎陶片…跟您这镜子上的东西有点像…就这些玩意儿!”
“然后呢?” 陈忘川追问,心头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然后?” 猴三的声音带着一种讲述禁忌的阴森,“然后…回来的人都倒了血霉了!”
他掰着枯瘦的手指头,一件件细数:
“捡了铜钱那个外地老板,回来没两天,身上就开始长烂疮,流黄水,臭不可闻!疼得满地打滚!送去县里医院,医生都查不出是啥病!没熬过半个月…人就没了!烂得骨头都发黑!”
“寨子里那个捡了破镯子的小年轻,回来就魔怔了!天天对着空气说话,又哭又笑,说镯子里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要带他走…家里人用铁链子锁着都没用,一天晚上,自己用捡来的破陶片…割了脖子!血喷得满墙都是!”
“还有那个捡了碎陶片的…回来就高烧不退,嘴里胡话连篇,说什么‘雾里有眼睛’、‘地底下有东西在爬’…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变成了一具包着皮的骷髅!死状…那叫一个惨!”
猴三说完,自己都打了个寒颤,端起桌上那碗浑浊的凉水猛灌了几口,才压下心头的恐惧。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窗外,野人山的风穿过密林,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如同亡魂的哭泣。
胖子听得脸色发白,嘴里的苞谷饭都忘了嚼,感觉那块铜镜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
他下意识地离那紫檀木盒远了一点,小声嘟囔:
“我…我滴个乖乖…这…这比胖爷我讲过的鬼故事还邪乎…老陈,咱这镜子…不会也…”
陈忘川的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猴三的话,印证了爷爷的警告!
这些纹路,或者承载这些纹路的物品,本身就带着诅咒!那支勘探队带着铜镜出来,几乎全军覆没…那些捡了“破烂”回来的人,也遭遇了各种诡异的横死…这绝不是巧合!
他看向桌上的铜镜,镜背那些扭曲的纹路在光影中仿佛在无声地嘲笑。胖子身上的菌毒…是不是也是这种“诅咒”的一部分?
“那…雷暴坟场里面呢?有人进去过吗?” 陈忘川的声音有些干涩。
猴三的头摇得更快了,脸上的恐惧几乎化为实质:
“没有!绝对没有活人进去还能出来的!那地方…就是阎罗殿的入口!那雾…能吞人!勘探队…就是最好的例子!连…连尸骨都找不到啊老板!”
他哀求地看着陈忘川,
“三位老板,听我猴三一句劝!那地方去不得!真的去不得!为了这面邪门的镜子…不值当啊!钱…钱我不要了!明天一早,我送你们出山!”
陈忘川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出山?胖子的毒怎么办?线索就在眼前,难道要放弃?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脸惊惧的猴三,扫过脸色发白、抱着肚子(感觉菌子又在扭动)的胖子,最后,落在了对面的葛云衣身上。
葛云衣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饭。她正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嘴角和每一根手指,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骇人听闻的诅咒故事,而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铜镜上停留,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摇曳的灯火和深不可测的山影,平静得如同一口万年古井。
看到葛云衣这副模样,陈忘川心中那股因为猴三的话而升起的寒意和动摇,竟奇异地平复了一些。
这位冰山煞星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对抗未知邪异的底气。
“钱,照付。” 陈忘川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和不容置疑,“明天一早,按原计划出发,去鬼哭坳。你带路,到边缘就行。”
猴三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看到陈忘川那不容置喙的眼神,以及旁边葛云衣那冰冷得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颓然地低下头,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唉…好吧…老板…您…您几位…多保重吧…” 语气里充满了悲观的预感和对自己前途的担忧。
胖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端起那盆油汤,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一抹嘴:“妈的!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胖爷我就不信邪!干了!”
简单收拾后,各自休息。陈忘川躺在硬邦邦的竹床上,胸口的疼痛和猴三描述的恐怖景象在脑海中交织。
窗外,野人山的风声呜咽不止,夹杂着不知名夜枭凄厉的啼叫,还有远处探险者们压抑的交谈和酒瓶碰撞声,更添几分诡秘。
他侧过头,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弱月光,看到那面紫檀木盒静静放在桌上。盒子没有盖严,一道缝隙中,铜镜背面的诡异纹路在黑暗中,似乎… 正流淌着极其微弱的、如同活物呼吸般的幽光?
陈忘川猛地闭上眼,爷爷电话里那声非人的嘶吼和最后的警告再次炸响在耳边:
“别深究!别盯着看太久!邪性!会…”
会怎样?
他攥紧了拳头。答案,或许就在那片吞噬了勘探队的、浓得化不开的瘴气迷宫之后。
而对面的房间里,葛云衣静静地站在窗边,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望着窗外野人山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比那山影更加深邃。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隔着虚空,遥遥对着桌上铜镜的方向,极其轻微地… 虚点了一下?*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涟漪,仿佛在空气中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