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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雪下得奇大,扯絮撕棉一般,将青枫岭裹得严严实实。安幼舆背着书箱,深一脚浅一脚在没膝的雪地里跋涉,只为一桩急事——他远嫁邻县的姐姐病重,捎来口信,说想见一见这自幼相依为命的弟弟最后一面。

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疼。天色昏沉如墨,辨不清方向。安幼舆心急如焚,脚下被雪中暗藏的树根一绊,整个人便如滚地葫芦般向前扑去,直摔得七荤八素。书箱滚落一旁,笔墨纸砚散了一地。他挣扎着要爬起,手撑在冰冷的雪上,指尖却意外触到一团温软、犹带余温的东西。

借着雪地微光,安幼舆俯身细看,心头猛地一跳!竟是一只体型颇大的獐子,后腿被一副锈迹斑斑却异常狰狞的铁夹死死咬住,鲜血染红了周遭白雪,又被严寒冻住,凝成一片刺目的暗紫。那獐子侧躺在地,身体微微起伏,颈下雪白柔软的绒毛沾满了血污,一双圆润湿润的眼睛,疲惫而绝望地望着他。

安幼舆天生一副软心肠,尤其见不得生灵受苦。他忘了自己的狼狈和寒冷,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獐子受了惊,喉咙里发出低微的呜咽,挣扎着想挪动,却引得伤腿处又是一阵抽搐,血水再次渗出。

“莫怕,莫怕,”安幼舆放柔了声音,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我替你弄开这要命的铁家伙。”他试着去扳那沉重的铁夹。铁齿深陷皮肉,冰冷坚硬,纹丝不动。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手指被冰冷的铁器冻得生疼,几乎失去知觉。几番尝试,铁夹终于“咔哒”一声松开了些。獐子痛得浑身剧颤,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安幼舆不敢迟疑,脱下自己那件半旧的棉袍,不顾寒风刺骨,用力撕下内衬还算干净的布条,笨拙而轻柔地替獐子包扎那血肉模糊的伤处。血很快浸透了布条。

“这荒山野岭,你伤成这样,独自留下怕是不行。”安幼舆看着那双依旧盛满痛苦与惊惶的眼睛,叹了口气。他费力地抱起这只分量不轻的獐子,重新背好书箱,在茫茫风雪中辨认着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獐子温顺地蜷在他怀里,偶尔发出一两声虚弱的喘息,温热的气息拂过安幼舆冰冷的脖颈。

风雪愈发猛烈,几乎要将人吞噬。安幼舆精疲力竭,视线模糊,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倒下时,前方风雪帘幕中,竟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橘黄光芒!那光芒虽弱,在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中,却如同救命的灯塔。他精神一振,拼尽最后力气朝那光亮处挪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小院落。院墙是就地取材的山石垒砌,覆着厚厚的雪,两间茅屋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唯有窗纸上透出的那点灯火,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固执地亮着。安幼舆叩响了那扇被积雪半掩的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老者,身形瘦小,穿着褐色粗布棉袄,须发皆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他目光先是落在安幼舆冻得青紫的脸上,随即移向他怀中抱着的、裹着布条的獐子。那目光在獐子身上停留了一瞬,安幼舆觉得老人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快得难以捕捉。

“老人家,风雪太大,晚生迷了路,又……又捡到这受伤的畜生,实在走不动了,求您行个方便,容我们暂避一晚。”安幼舆牙齿打着颤,恳求道。

老者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獐子腿上的布条,那布条分明是撕扯自安幼舆的棉袍内衬。他侧了侧身:“进来吧。”

屋内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洁净。一个土灶烧得正旺,上面温着水,暖意融融,驱散着安幼舆身上的寒气。他将獐子小心地放在灶旁铺着厚厚干草的地上。獐子似乎到了熟悉的环境,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发出低低的呜咽。

“爹,是谁来了?”一个清脆如珠玉相击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门帘一挑,一个少女走了出来。安幼舆只觉得眼前一亮。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素净的浅碧色衣裙,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仅用一根木簪固定。肌肤胜雪,眉眼灵动,尤其一双眼眸,清澈得如同山涧里最纯净的泉水,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和关切望过来。她身上似乎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极其清幽淡雅的草木香气,令人闻之心神一爽。

少女一眼也看到了地上的獐子,惊呼一声:“啊!”快步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它的伤势,动作轻柔而熟练。她抬头看向安幼舆,眼中满是感激:“公子,是你救了它?”

安幼舆有些局促地点点头:“雪地里碰巧遇见,它伤得不轻。”

少女转向老者:“爹,您看,它流了好多血!我去拿草药!”说着便起身去了里间。

老者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灶边,盛了一碗滚烫的姜汤递给安幼舆:“喝点暖暖身子。”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獐子,“这畜生,命大,遇到了你。”

少女很快拿着草药和干净的布条出来,蹲在獐子身边,动作轻柔地为它重新清洗伤口,敷上捣碎的草药,再仔细包扎。她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火光映照下投下淡淡的影子,侧脸线条柔和美好。安幼舆捧着姜汤,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简陋的茅屋因她的存在而明亮温暖起来。

“我叫章叟,”老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这是小女,花姑子。公子怎么称呼?这大雪天,怎会走到这深山里来?”

安幼舆忙放下碗,恭敬地回答:“晚生安幼舆,是山外安家村人。因家姐病重,住在邻县姐夫家,捎信来急唤,这才冒险赶路,不想遇此风雪,迷了路途。若非遇到老丈和姑娘,还有这受伤的獐子引路,怕是……”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门外依旧肆虐的风雪。

“安家村?”章叟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在安幼舆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缘分罢了。雪封山路,你今晚就安心住下,明早雪停再走。”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

花姑子已包扎好獐子,闻言抬头,对着安幼舆浅浅一笑,那笑容干净得如同雪后初晴的天空:“安公子安心歇息便是,我去收拾一下西屋。”她起身时,那股清雅的幽香再次飘过安幼舆鼻端,若有似无,却让人心神安定。

西屋不大,只有一张土炕,炕上铺着厚厚的干草和一张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虽简陋,却异常干净温暖。安幼舆奔波一天,又惊又累,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安幼舆被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啜泣声惊醒。那声音仿佛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悲伤,丝丝缕缕,直往人心里钻。他睁开眼,屋内一片漆黑,窗外风声依旧呼啸。他侧耳细听,哭声似乎是从灶房方向传来,又像是隔着墙壁,断断续续。

安幼舆披衣起身,轻轻推开房门。灶膛里的余烬发出微弱的红光,勉强照亮一角。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灶旁干草堆上,那只受伤的獐子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蜷缩着的、穿着浅碧色衣裙的身影——正是花姑子!她背对着他,双肩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

安幼舆心头猛地一跳,以为自己睡迷糊了,用力揉了揉眼睛。没错,是花姑子!可她为何深更半夜独自在灶房哭泣?那只獐子呢?

他正疑惑间,花姑子似乎察觉到了动静,哭声戛然而止。她缓缓转过头来。借着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红光,安幼舆看清了她的脸——那张原本清丽动人的面庞,此刻竟挂满了泪痕,眼圈红肿,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一丝……惊恐?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在花姑子白皙的颈侧,靠近耳根的地方,竟赫然有一小片未干的、暗红色的血渍!位置大小,与他傍晚为那獐子包扎时,在它颈下绒毛间看到的血污位置,分毫不差!

安幼舆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霹雳击中,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白日里章叟初见獐子时那复杂的眼神,花姑子身上那股奇异的幽香,她对獐子伤势超乎寻常的关切和熟练的处理……无数细碎的线索瞬间在脑海中炸开,串联成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那只受伤的獐子,就是花姑子!眼前这美丽哀伤的少女,绝非寻常人类!

花姑子见安幼舆呆立着,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尽是惊骇,便知他已然窥破了秘密。她眼中的悲伤更浓,却没有辩解,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默默地、深深地看了安幼舆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包含着歉意、无奈,还有一丝绝望的坦然。随即,她猛地站起身,像一道无声的碧色轻烟,飞快地闪进了里屋,只留下空气中一缕淡淡的幽香和灶膛里几点将熄未熄的炭火余烬。

安幼舆站在冰冷的黑暗里,心潮翻涌,惊疑不定。方才那一眼,花姑子眼中的哀伤如此真切,绝非妖邪之物所能伪装。他回想起她替獐子包扎时那温柔专注的神情,为自己端来姜汤时那纯净的笑容……恐惧感竟奇异地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好奇和一种想要探明真相的冲动。这一夜,他再无睡意,躺在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雪,脑海中反复浮现花姑子含泪回眸的景象和她颈侧那片刺目的血痕。

次日清晨,风雪果然停了。天地间一片银白,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安幼舆起身走出西屋。灶房里干干净净,昨夜残留的血迹、药草痕迹都已不见。花姑子正背对着他,在灶前忙碌,身形窈窕,动作麻利,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他惊惧之下的幻梦。

章叟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默默抽着旱烟。见安幼舆出来,他磕了磕烟锅,声音低沉:“雪停了,山路虽难行,但方向好认了。公子吃了早饭便上路吧,莫再耽搁了令姐的病。”

他的话语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送客的疏离,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安幼舆,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内心所有的想法和昨夜所见带来的波澜。

安幼舆心中咯噔一下。章叟这态度,分明是知道了什么,急于让他离开!他压下心头的惊疑,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多谢老丈收留之恩。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花姑子的背影,“昨夜似乎听到些异响,不知……”

花姑子盛粥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章叟截断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山野之地,风雪夜,免不了有些山精野怪弄出的动静,公子不必介怀。赶路要紧。”他站起身,那瘦小的身躯竟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吃了饭,老夫送你一程,指条近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幼舆心知再难留下,更无法追问昨夜之事。他匆匆吃了花姑子端来的清粥小菜,粥很暖,但他食不知味。花姑子始终垂着眼,安静地侍立在一旁,未曾与他对视一眼。临出门前,安幼舆鼓起勇气,深深看了花姑子一眼,低声道:“姑娘,珍重。”

花姑子这才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了昨夜的悲伤,却盛满了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极轻的:“公子……一路平安。”

章叟将安幼舆送到院外,指着一条被积雪覆盖、但依稀可辨的小径:“顺着此路,翻过前面那道山梁,下去便是官道。比你来时的路近了大半日脚程。”他看着安幼舆,眼神深邃,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郑重,“安公子,昨夜风雪已过,前路平坦。但望你记住,有些路,走过便罢;有些事,见过便忘。莫要回头,莫要深究,于人于己,皆是福分。去吧!”

安幼舆心头一震,明白章叟这是在警告他,也是在保护他和他的女儿。他郑重地对着章叟作了一揖:“老丈教诲,晚生铭记于心。救命之恩,以后再报!”说罢,转身踏上了那条积雪的小径。

走出十几步,安幼舆忍不住回头望去。小小的石屋院落静静卧在洁白的雪坡上,炊烟袅袅。院门口,章叟瘦小的身影已经不见。唯有那抹熟悉的浅碧色,静静地立在门边,远远地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如同雪地里一株孤清的早春新竹。寒风拂过,似乎又送来那缕清幽的草木香气。他心中一酸,咬了咬牙,不再回头,加快了脚步。

山路崎岖,积雪深厚,安幼舆走得十分艰难。章叟指点的近道确实少绕了许多弯路,日头偏西时,他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山下,一条被来往车马压出辙印的官道蜿蜒在雪原上。他松了口气,疲惫感顿时涌了上来,寻了路边一块避风的大石坐下歇息。

刚喘匀了气,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碾压积雪的吱嘎声。回头望去,只见一辆装饰颇为华贵的青篷马车正沿着山路疾驰而来,赶车的车夫挥鞭吆喝着,似乎颇为着急。山路狭窄,积雪湿滑,那马车速度却丝毫不减。

就在马车将要经过安幼舆身边时,异变陡生!拉车的两匹马不知为何突然受了惊,其中一匹猛地扬起前蹄,长声嘶鸣,另一匹也跟着躁动不安。车夫猝不及防,用力勒紧缰绳。那受惊的马匹更是狂躁,猛地发力挣扎,车身剧烈摇晃,竟将车辕生生别断!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半截车辕断裂飞出,沉重的车厢失去了平衡,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路边陡峭的山坡直冲下去!

“啊——!”车厢内传出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安幼舆离得最近,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从大石后跃起,朝着翻滚下坡的车厢扑去!他只有一个念头——救人!

山坡陡峭,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沉重的车厢一路翻滚、颠簸、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卷起漫天雪雾。安幼舆不顾一切地追着,几次险些滑倒,终于在一个相对平缓的坡底追上了几乎散架的车厢。车壁碎裂,露出里面一片狼藉。一个穿着锦缎棉袄、约莫四十余岁的妇人蜷缩在车厢一角,额头撞破,鲜血直流,已经昏死过去。另一个年轻些的丫鬟打扮的女子被甩在另一边,手臂扭曲,正痛苦地呻吟。

安幼舆奋力扒开碎裂的木板,将昏迷的妇人和受伤的丫鬟小心地拖了出来。他撕下自己的衣襟为妇人按住额头的伤口,又用树枝勉强固定住丫鬟的手臂。忙乱中,他瞥见那妇人发髻散乱,掉落在地的一根金簪样式颇为熟悉。他心中一动,想起姐姐出嫁前曾说起过姐夫家的一位远房姑母,似乎就住在附近县城,极是富贵,最爱这种累丝嵌宝的金簪样式。

“敢问……这位夫人可是姓陈?家住县城西关?”安幼舆试探着问那痛得脸色煞白的丫鬟。

丫鬟忍着痛,惊疑地看着安幼舆:“正…正是!公子如何得知?我们夫人正是西关陈府的当家太太!”

安幼舆心头大定,真是姐姐夫家的亲戚!他立刻道:“我乃安家村安幼舆,是府上三奶奶的弟弟。快告诉我,府上可有懂医的?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救治夫人!”

丫鬟一听,又惊又喜:“原来是舅少爷!府上有常驻的郎中!只是…只是这荒山野岭,车也毁了,如何是好?”

安幼舆抬头看了看天色,果断道:“你在此守着夫人,用雪替她冷敷额头止血。我脚程快,立刻下山去陈府报信!记住,千万别挪动夫人!”交代完毕,他转身便沿着官道,朝着县城方向发足狂奔。

安幼舆拼尽全力赶到陈府,已是气喘如牛,汗透重衣。门房一听是三奶奶病危的弟弟,又闻主母出事,不敢怠慢,立刻通报。很快,陈府上下乱成一团,管家带着家丁、郎中,抬着软轿,跟着安幼舆火速赶回出事地点。

一番忙碌,总算将陈夫人和丫鬟安全抬回府中救治。陈夫人虽伤势不轻,所幸未伤及根本。郎中诊治后,言道幸亏止血及时,处置得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陈老爷感激涕零,拉着安幼舆的手连声道谢,视若恩人,定要留他在府中多住几日,好好款待。安幼舆心系姐姐病情,婉言谢绝,只恳求陈老爷备一辆快车,送他去姐夫家探望病重的姐姐。

陈老爷见其心诚,不再强留,立刻吩咐备车。临行前,他亲自将安幼舆送到府门外,郑重道:“安公子,此番大恩,我陈家铭记在心!你姐姐那边,我亦会派人送去些上好药材补品。待你姐姐好转,务必再来府上,容我好好答谢!另有一事……”他略一沉吟,低声道,“公子此番救下拙荆,想必也看到了那断掉的车辕。事后查看,那断裂处竟异常光滑,似是被极锋利的刀刃瞬间斩断,绝非自然磨损!此事透着蹊跷,我已命人暗中查访。公子日后行路,也需多加小心才是。”

安幼舆闻言,心头猛地一沉。光滑的断口?人为斩断?这绝非意外!他立刻联想到雪夜深山中的章叟父女,联想到花姑子那夜含泪的双眼和颈侧的血痕,还有章叟那讳莫如深的警告。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这看似偶然的车祸,难道也与那幽谷中的秘密有关?他不敢深想,匆匆谢过陈老爷,登车离去。

所幸姐姐的病乃是产后虚弱,兼染风寒,并非不治之症。见到弟弟赶来,精神好了许多。安幼舆在姐夫家悉心照料姐姐十余日,待姐姐病情稳定,才辞别归家。

回程之路,安幼舆选择了宽敞的官道。然而,心中那份对花姑子的牵挂和对章叟警告的疑惑,如同雪地里悄然滋生的藤蔓,缠绕得他心神不宁。那清幽的草木香气,那哀伤的回眸,还有陈夫人马车那诡异的断辕……种种谜团在他脑中盘旋。行至青枫岭附近,他鬼使神差地让车夫在驿站等候,自己则凭着模糊的记忆,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往深山的小径。

积雪已开始消融,山路泥泞难行。安幼舆走了大半天,终于再次看到了那熟悉的山坡。然而,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如坠冰窟!

那依山而建、曾带给他一夜温暖庇护的石屋小院,此刻竟只剩下断壁残垣!石块散落一地,焦黑的木梁斜插在废墟中,处处是焚烧后的痕迹。几缕未散尽的青烟,如同冤魂般,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飘荡。一片死寂,唯有山风吹过废墟,发出呜呜的悲鸣。

安幼舆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踉跄着冲进废墟,徒劳地翻动着焦黑的木头和冰冷的石块,嘶声呼唤:“章老丈!花姑子姑娘!”回应他的,只有空旷山野的风声。

没有尸体,也没有任何活物的踪迹。只有残雪覆盖的泥地上,留下一些凌乱、深重的人形脚印,还有几处喷溅状的、已经变成黑褐色的污迹——那是干涸的血!

是谁?是谁下此毒手?是为了他安幼舆?还是为了章叟父女本身的秘密?花姑子呢?她是生是死?安幼舆站在废墟前,浑身冰冷,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起章叟那晚深沉的警告:“莫要回头,莫要深究……”可如今,他不回头,灾祸却依旧降临!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当时为何要离开!若自己留下,是否……是否就能阻止这一切?

他在废墟中呆立了许久,直到夕阳将山岭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最终,他在一块倾倒的、未被完全烧毁的石磨盘下,发现了一小截东西。那是一根细长的、带着天然竹节纹路的木簪,正是花姑子那日绾发所用!簪尾沾着一点暗红的血渍,触目惊心。

安幼舆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支木簪,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直刺心底。这是花姑子留下的唯一痕迹!他将木簪珍重地揣入怀中,对着这片埋葬了温暖与神秘的焦土,深深一揖,如同祭奠。随后,他转身,踏着夕阳的余晖,一步步走下山去。背影决绝,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执念。他发誓,必要查明真相!无论花姑子是人是妖,他都要找到她!

回到安家村后,安幼舆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读书、帮衬些农活。但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沉默寡言,眉宇间总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色和深沉。夜深人静时,他常取出那支沾血的木簪,在灯下反复摩挲,簪身那清幽的草木香气早已散尽,唯有那点暗红,如同心头的烙印。

他暗中四处打听。先是去了陈府,旁敲侧击地询问当日马车惊魂之事。陈老爷只叹息说查无线索,那断口光滑如镜,非寻常利器可为,倒像是被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切断,车夫也坚称当时路上并无旁人。线索似乎断了。

他又花了数月时间,走访青枫岭附近的樵夫、猎户,打听那石屋和章叟父女。得到的消息却更令人心寒。一个住在山坳里的老猎户醉醺醺地告诉他:“章老头?那老家伙……邪性得很!住了几十年,模样就没变过!他那个女儿,更是……啧啧,美得不像是人间有的!俺们都说,他们是山里的精怪变的!前阵子那场大火,烧得好!定是老天爷收了他们!”

另一个樵夫则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安公子,不瞒你说,出事前几日,俺看见一伙穿着城隍庙号衣的人,鬼鬼祟祟地在章家附近转悠,还拿着罗盘和些古怪的符纸!领头那个三角眼的,就是城隍庙那个有名的‘赛判官’刘麻子!那火……哼,烧得蹊跷!”

城隍庙!刘麻子!安幼舆心中剧震。本县的城隍庙香火极盛,庙主姓周,据说有些通灵的本事,手下养着一帮闲汉,为首的正是那心狠手辣、绰号“赛判官”的刘三,因一脸麻子,人称刘麻子。他们为何会盯上章叟父女?

安幼舆立刻将目标转向城隍庙。他假扮香客,多次前往,暗中观察。他发现庙祝周道人年约五十,面容清癯,眼神却阴沉得如同深潭,看人时仿佛带着钩子。刘麻子果然是其爪牙,满脸横肉,眼神凶戾,带着几个泼皮在庙里庙外耀武扬威。安幼舆试图接近,却总被他们警惕地隔开。

一日,安幼舆在庙外茶摊佯装喝茶,听到邻桌两个香客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周庙祝最近得了一件宝贝!”

“什么宝贝?”

“嗨,据说是山里寻来的千年獐宝!那可是精怪一身道行凝结的本命香!能生死人肉白骨,更能助人增寿延年,修炼神通!周庙祝正用秘法炮制呢!”

“真的假的?从哪弄来的?”

“嘘!小声点!还能是哪?前阵子青枫岭那场大火……嘿嘿,没点由头能烧起来?听说为了这东西,刘麻子那帮人还折了两个兄弟,那老獐子凶得很……”

安幼舆听得血脉偾张,手中的茶碗几乎捏碎!千年獐宝!本命香!章叟父女果然是香獐成精!那场大火,果然是城隍庙这伙人为了夺取“獐宝”而下的毒手!花姑子呢?她父亲的本命香被夺,她又在何处?是生是死?巨大的愤怒和担忧啃噬着他的心。他必须想办法接近周道人,查清花姑子的下落!

机会终于在一个月后出现。周道人要在城隍庙开坛讲经,宣扬善果,广邀乡绅信众。安幼舆托了陈老爷的关系,得以进入内坛旁听。坛场肃穆,香烟缭绕。周道人端坐高台,口若悬河,讲着因果报应、神灵庇佑。安幼舆强压着心头的恨意,装作虔诚聆听。

讲经结束,众人散去。安幼舆故意落在最后,待周道人走下高台,他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周仙师道法高深,晚生安幼舆,聆听教诲,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周道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辨认:“哦?安公子有何见教?”

“晚生心中有一大惑,日夜缠绕,寝食难安,恳请仙师指点迷津!”安幼舆抬起头,眼中适时地流露出痛苦和迷茫,“数月前,晚生于风雪夜在青枫岭迷途,曾在一户章姓父女家中借宿。彼时曾见奇异之事,心甚惶恐。后闻其家遭回禄之灾,父女不知所踪……晚生心中不安,常思是否因晚生之故,引灾祸于彼?若真如此,晚生罪孽深重,该如何赎解?请仙师慈悲开示!”他言辞恳切,将一个内心饱受良心谴责的迷途书生形象演得惟妙惟肖。

周道人眼中精光一闪,捋着胡须,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安公子宅心仁厚,竟为此等事耿耿于怀。然,天道循环,报应不爽。那章叟与其女,实非人类,乃山中獐精所化。其盘踞深山,吸食日月精华,日久必成祸患。那场天火,实乃神明震怒,降罚于妖邪,以儆效尤!与公子何干?公子能窥破妖形而不为其所惑,已是慧根深种,神明庇佑。此等妖物,灰飞烟灭,正是其归宿。公子不必挂怀,更无需自责,当速速忘却才是正理。”

这番话,看似开解,实则冷酷至极,将一场血腥的谋杀轻描淡写地说成天罚,更坐实了他们的罪行!安幼舆心中怒火翻腾,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做出恍然和释然的表情:“原来如此!竟是妖物!多谢仙师开解,晚生心头这块大石,总算放下了!”

周道人满意地点点头:“公子明白就好。去吧,多行善事,自有福报。”他挥了挥手,示意安幼舆可以离开了。就在安幼舆转身之际,周道人似乎无意间提了一句:“说起来,那老獐子道行不浅,可惜了那一身凝聚的本命香元。倒是它那个小女儿,机灵得很,竟让她趁乱逃了,不知所踪,想必也难逃天网恢恢。”

花姑子逃走了!她还活着!安幼舆心头猛地一跳,如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愤怒。他强忍着没有回头,脚步沉稳地走出了庙门。直到离开城隍庙很远,确认无人跟踪,他才靠在路边的柳树上,大口喘息,激动得浑身发抖。她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花姑子还活着!这个念头如同黑夜里的火种,瞬间点燃了安幼舆心中所有的希望。他回到安家村,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急切的光彩。城隍庙的凶险他已窥见一斑,周道人阴鸷,刘麻子狠毒,绝非善类。花姑子孤身逃亡,处境必定万分凶险!他必须找到她!

接下来的日子,安幼舆几乎放弃了学业,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寻找花姑子上。他不再局限于青枫岭附近,而是扩大了范围,以城隍庙势力难以触及的周边山林、偏僻村落为目标。他扮作收山货的行商,或是寻访古迹的游学士子,风餐露宿,不辞辛劳。他反复回忆花姑子身上那股清幽的草木香气,试图在万千山野气息中捕捉到那一丝独特的芬芳。他仔细留意着每一处可能有獐子出没的痕迹——新鲜的足迹、啃食嫩芽的痕迹、林间偶尔闪过的敏捷身影。他甚至留意那些关于“山野精怪”、“狐仙报恩”的乡野奇谈,希望能从中得到一丝线索。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冬雪消融,春草萌芽,山花次第开放,安幼舆踏遍了方圆百余里的山山水水,却始终一无所获。花姑子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希望如同风中的烛火,在一次次失望的打击下,渐渐微弱。他变得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唯有那支藏在怀中的木簪,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慰藉。

转眼到了深秋。这一日,安幼舆来到一个距离青枫岭甚远、名为“落霞坳”的偏僻山村。此地群山环抱,人烟稀少,只有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他照例向村中老人打听。一位在溪边洗衣的老妪听了他的描述,浑浊的眼睛眨了眨,慢吞吞地道:“公子说的姑娘……模样俊得像画里人,身上还带着好闻的花草香?老婆子倒是想起个人。”

安幼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声音都颤抖了:“阿婆,您快说!”

“村西头,靠近‘鬼见愁’崖壁那边,有片老枫林。前几个月,林子里搬来个哑女。”老妪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没人知道她从哪来,叫什么。就一个人住,在林子里搭了个草棚。长得是真俊,就是不会说话,见了人也躲着走。身上……嗯,好像是有股子好闻的清气。她常采些草药,捣鼓些东西,拿到山外换点米盐。村里有孩子淘气,去偷看过,说她捣药的石臼旁边,总摆着一小截带血的木头簪子……”

带血的木簪!安幼舆如遭雷击,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是她!一定是花姑子!他谢过老妪,拔腿就朝村西头奔去,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穿过稀疏的村落,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深入,一片古老而茂密的枫树林出现在眼前。时值深秋,枫叶如火如荼,染红了半边山坡。林间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鸟鸣。

安幼舆放轻脚步,急切地在林间搜寻。很快,他在靠近一处陡峭崖壁(想必就是“鬼见愁”)的背风处,发现了一个极其简陋的草棚。棚子用树枝和茅草搭成,低矮得几乎要贴着地面,仿佛随时会被秋风卷走。棚子外,用石块垒了个小小的灶台,旁边放着一个粗糙的石臼和木杵。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石臼旁,专注地捣着什么。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衣裙,身形比记忆中清减了许多,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草绳松松系着。但那股清幽的、独一无二的草木香气,随着秋风,丝丝缕缕地飘入安幼舆的鼻端。

是她!真的是花姑子!

安幼舆喉咙哽咽,眼眶瞬间湿润。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思念和酸楚的轻唤:“花姑子……姑娘?”

那捣药的身影猛地一僵,手中的木杵“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极其缓慢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转过身来。

正是花姑子!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此刻布满了憔悴与风霜,昔日灵动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愕、恐惧,还有一丝深藏的、几乎不敢流露的脆弱与委屈。当她看清安幼舆的面容时,眼中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冲垮——那是绝境中忽见故人的巨大震动和无法言说的辛酸!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嘶哑气音。

安幼舆心如刀绞,一步上前,却又怕惊扰了她,停在几步之外,声音哽咽:“是我!安幼舆!我……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花姑子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他脸上,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爬满了她苍白的面颊。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压抑着那无法宣泄的悲声,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如同寒风中瑟瑟的落叶。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

安幼舆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却又不敢贸然触碰她,只是急切地说道:“别怕!花姑子,别怕!我知道了一切!我知道城隍庙那伙恶贼害了章老丈!我知道你逃了出来!别怕,有我在!”

听到“章老丈”三个字,花姑子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眼中瞬间迸发出刻骨的仇恨和无边的悲痛。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抓住自己褴褛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面前冰冷的石臼里。

安幼舆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痛得无以复加。他慢慢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而充满力量:“花姑子,看着我。我知道你不能说话了,一定是那些恶贼害的,对吗?不要紧,我们慢慢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怎样才能帮你报仇?怎样才能治好你?”

花姑子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安幼舆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和痛惜,那目光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穿透了她内心厚厚的冰壳。她眼中的恐惧和戒备,终于一点点地融化了。她颤抖着,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向草棚旁边那块巨大的、半人高的岩石。然后,她吃力地、极其缓慢地,用指尖在冰冷的岩石表面,一笔一划地刻写着。

安幼舆屏住呼吸,凑近去看。岩石上,留下几个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字迹:

“爹……本命香……城隍……夺……炼……害我……失声……求……安……助我……取回……”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血泪的控诉!

安幼舆看完,胸中怒火与怜惜交织翻腾。他重重地点头,眼神坚定如磐石:“我明白了!花姑子,你放心!你的仇,就是我的仇!章老丈的本命香,我安幼舆拼了这条性命,也定要为你夺回来!告诉我,那香现在何处?该如何取?”

花姑子见他应允,眼中闪过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她再次抬手,指尖颤抖着,继续在岩石上艰难地刻划。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吃力,仿佛那冰冷的岩石在吞噬着她的生命力。

“香……在……庙……地……暗……室……周……恶……道……随……身……佩……玉……钥……匙……月……圆……夜……子……时……阴……力……最……盛……他……必……取……香……祭……炼……此……时……可……夺……”

字迹越来越浅,越来越慢。写到最后一个“夺”字时,花姑子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一旁倒去!

“花姑子!”安幼舆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入手处一片冰凉,她轻得像一片羽毛,气息微弱。安幼舆急忙将她抱进那低矮阴冷的草棚。棚内更是简陋,只有一张铺着干草的破旧木床,一床薄被。

安幼舆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盖上薄被。花姑子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般颤抖着,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安幼舆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他想去寻些热水,可这草棚里连个像样的水壶都没有。他只能紧紧握着花姑子冰冷的手,希望能传递给她一点温暖和力量。

就在这时,花姑子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异常疲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她看着安幼舆,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然后再次指向安幼舆。

安幼舆不明所以:“花姑子,你是要……”

花姑子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她用力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在安幼舆惊愕的目光中,她颤抖着,用那根染血的手指,极其缓慢而郑重地,在安幼舆的手心,画下一个极其复杂、透着古老神秘气息的符文!

指尖冰凉,血珠温热。当那最后一笔落下,安幼舆只觉得掌心猛地一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暖流,顺着那血符瞬间注入他的体内,流向四肢百骸!一股前所未有的清灵之气涤荡全身,耳清目明,连远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花姑子画完符,已是气若游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安幼舆的嘴,然后缓缓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安幼舆看着手心那渐渐隐去、只留下淡淡红痕的符文,又看看花姑子苍白沉睡的容颜,心中豁然开朗!这血符,定是花姑子以自身精血所绘的某种秘术!它不仅能暂时提升他的耳聪目明,更重要的是,在月圆之夜,当周道人祭炼本命香、阴力最盛之时,这枚“心印”便是他无声接近、不被察觉的关键!而花姑子最后指向耳朵和嘴的动作,分明是在告诉他:月圆夜,子时,听我指引!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安幼舆将花姑子冰凉的手轻轻放进薄被里,为她掖好被角。他坐在草棚门口的石块上,望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明月。月光清冷,照亮了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和磐石般坚定的决心。掌心那符印的位置,隐隐发烫,如同烙印,也如同无声的誓约。

月圆之夜,子时,城隍庙。夺香!复仇!

月轮如盘,悬于中天,清冷的银辉洒遍大地,将城隍庙飞翘的檐角映照得如同蛰伏的巨兽剪影。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安幼舆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然伏在城隍庙后院高高的墙头。他屏住呼吸,掌心那枚由花姑子精血绘就的符文,此刻正散发着微弱却清晰的暖意,仿佛一枚指路的烙印。

白日里,他已借着上香的机会,将庙内的格局,尤其是通往庙祝周道人静室的方向,摸了个大概。此刻,他敏锐的听觉在血符的加持下,捕捉到静室方向传来极细微的声响——那是沉重的石板被挪动的声音!

时机到了!安幼舆如同狸猫般翻下墙头,落地无声。借着廊柱和花木的阴影,他迅速潜行。越靠近静室,掌心符印的暖意越盛,甚至隐隐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悸动,仿佛花姑子的心在远方与他一同跳动,指引着方向。

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安幼舆闪身而入,反手轻轻掩上门。室内空无一人,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凝神感知着符印的指引,目光落在静室北墙供奉的一尊不起眼的土地神小石龛上。悸动,正来源于此!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伸手在石龛底座摸索。指尖触到一处微小的凸起,用力一按!只听一阵极其轻微的“轧轧”声,石龛连同底座竟缓缓向一旁滑开,露出下方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混合着浓烈香火味、陈旧尘土气息以及某种奇异腥甜味道的冷风,从洞中扑面而来。

安幼舆毫不犹豫,矮身钻入洞内。一条狭窄陡峭的石阶向下延伸,没入浓稠的黑暗。他扶着湿冷的石壁,一步步向下。石阶不长,很快便到了底。眼前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甬道,墙壁上每隔一段,便嵌着一盏幽幽燃烧的长明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人影扭曲投射在墙壁上,更添几分阴森。

甬道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刻满诡异符文的厚重石门。门缝里,透出忽明忽暗的惨绿色光芒,更有一股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和那股奇异的腥甜香味弥漫出来。安幼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周道人就在里面!章叟的本命香也在里面!

他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石门上。里面传来周道人低沉而怪异的诵经声,忽高忽低,如同鬼魅的呓语。伴随着诵经声,还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什么东西在被强行抽取、炼化的滋滋声。

就在这时,安幼舆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女声!那声音带着花姑子特有的清冷质感,却充满了急切的警示:“安郎!小心!他正在催动邪法,借月华阴力炼化香元!石门有阴煞禁制,强闯必遭反噬!听我说,按我的指引,以心印感应,寻那‘生’门所在!”

安幼舆心神剧震!是花姑子的声音!她竟能隔着如此距离,用心印秘术与他沟通!他立刻收敛心神,闭目凝神,将全部意念集中于掌心那枚符印。符印微微发烫,一股清凉的气流仿佛顺着手臂流入脑海,眼前那扇刻满符文的石门,在“心眼”之中竟呈现出不同的景象——大部分区域笼罩着浓郁的黑气,唯有右下角靠近地面的一个不起眼的、形如扭曲花瓣的符文节点,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柔光!

“就是那里!将指尖血点在那‘花心’位置!快!”花姑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安幼舆毫不犹豫,用牙齿咬破右手中指指尖,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闪电般按向石门右下角那个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符文节点——那扭曲花瓣的“花心”!

指尖血珠触及石门的刹那,那处符文节点猛地一亮,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琉璃碎裂般的“啵”声!笼罩整个石门的浓郁黑气瞬间剧烈波动、翻腾,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墨池,但并未溃散。那“生门”节点处的白光却骤然稳定、扩大,形成了一个仅容手臂通过的、短暂存在的“通道”!

“就是现在!手伸进去,抓住那香囊!快!”花姑子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安幼舆没有丝毫犹豫,右手如电,猛地探入那白光形成的“通道”!手臂穿过石门的刹那,一股刺骨的阴寒瞬间包裹上来,仿佛有无数冰针扎入骨髓,同时耳边响起无数凄厉怨毒的尖啸,冲击着他的心神!但他咬紧牙关,凭借着心头一股为花姑子夺回至宝的执念,硬生生扛住!

石门之内,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密室中央,悬浮着一团拳头大小、不断翻滚涌动的暗金色粘稠液体,散发着浓烈到化不开的奇异腥香,正是章叟的本命香元!香元下方,布设着一个由黑石、骨粉、符纸构成的诡异法阵,惨绿色的光芒正是从阵中发出,如同无数触手,缠绕、撕扯着那团香元,不断从中抽取出一丝丝金线。周道人背对着石门,盘坐于法阵之前,双手掐着古怪的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全副心神都沉浸在祭炼之中,对身后石门短暂的异动毫无察觉。

在法阵边缘,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刻满细密符文的深紫色香囊,正静静地躺在一块黑色的绸布上。香囊口微微敞开,里面空空如也,显然那悬浮的香元正是从中取出!

安幼舆的目标就是它!他强忍着阴煞侵蚀的痛苦和神魂的震荡,手臂穿过法阵边缘混乱的能量流,指尖终于触到了那个深紫色的香囊!就在他一把抓住香囊,将其攥入手心的瞬间——

“何方妖孽!敢坏我大事!”周道人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密室炸响!他显然察觉到了法阵能量的异常波动和本命香元的瞬间躁动!他猛地回头,那张清瘦的脸在惨绿光芒映照下狰狞如鬼,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他一眼就看到了石门下方那个手臂大小的“破绽”,以及安幼舆那只抓着香囊、正急速缩回的手!

“安幼舆!是你这小畜生!找死!”周道人惊怒交加,他万万没想到坏他好事的竟是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他反应极快,左手依旧维持着法诀稳住躁动的香元,右手闪电般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画着狰狞鬼首的黑色令牌,口中厉叱一声:“阴兵借道!拘魂夺魄!敕!”

令牌上乌光一闪!密室中阴风骤起,温度骤降!四个身形模糊、手持锈迹斑斑铁链、散发着浓郁死气和血腥味的鬼影,凭空出现在安幼探入的手臂周围,发出无声的咆哮,挥舞着铁链便向他的手臂缠绕锁拿而来!阴风刺骨,鬼哭啼啼!

“安郎!收手!闭眼!心守灵台!念我!”花姑子焦急万分的声音在安幼舆脑海中尖啸!

安幼舆抓住香囊的手已缩回大半,但距离完全脱离那白光通道还有一尺之遥!四条带着彻骨阴寒、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黑色锁链已然缠至!千钧一发之际,安幼舆遵从花姑子的指引,猛地闭上双眼,心神死死守住灵台一点清明,口中无声地呐喊:“花姑子!”

就在那四条鬼气森森的锁链即将触及安幼舆手臂皮肤的刹那!异变陡生!

安幼舆紧攥着香囊的手心,那枚由花姑子精血绘就、一直散发着微弱暖意的符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纯净无比的白金色光芒!光芒如同一轮小小的太阳在他掌心炸开,瞬间驱散了手臂周围的阴寒死气!

“嗷——!”那四个扑上来的阴兵鬼影,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雪块,在白金光芒的照射下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身形瞬间扭曲、淡化,冒起阵阵黑烟,眨眼间便化作四缕青烟,彻底消散!连那缠绕上来的鬼链也寸寸断裂,化为乌有!

周道人正全神贯注维持法诀和操控阴兵,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至纯至阳的白金光芒狠狠一冲!那光芒仿佛带着某种专门克制他邪术的浩然正气,不仅瞬间灭了他的阴兵,更直接冲击到他维持法诀的心神!

“噗——!”周道人如遭重锤猛击,胸口剧痛,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法诀中断,心神受创!那悬浮在半空、正被邪法炼化的暗金色香元,失去了法阵的束缚和牵引,顿时剧烈地震荡、翻滚起来,发出沉闷如雷的嗡鸣!密室内惨绿的光芒疯狂闪烁,法阵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碎裂声!

“不——!我的香元!”周道人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再也顾不得安幼舆,双手疯狂地掐诀,试图重新稳住那即将失控暴走的本命香元!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安幼舆的手臂终于完全缩回了石门之外!那由他指尖血短暂打开的“生门”通道,也在符印光芒爆发后迅速黯淡、闭合。厚重的石门隔绝了里面混乱的能量风暴和周道人的怒吼。

安幼舆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石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右手手臂如同被冻僵了一般麻木刺痛,掌心却紧紧攥着那个深紫色的香囊,符印残留的温暖和白金光芒带来的浩然正气感还在体内流转。

“安郎!快走!他心神受创,暂时无力追你!速离此地!去落霞坳枫林等我!”花姑子急促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虚弱。

安幼舆不敢有丝毫耽搁,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手臂的麻木,沿着来时的甬道和石阶,跌跌撞撞地向上冲去。冲出静室,翻过高墙,一头扎进沉沉的夜色里,朝着落霞坳的方向亡命狂奔。

他不敢走大路,只捡那最偏僻崎岖的山野小径。掌心紧握着那枚深紫色的香囊,仿佛握着花姑子全部的希望。身后,城隍庙的方向,隐隐传来一声充满怨毒和暴怒的长啸,撕裂了寂静的夜空。安幼舆心头一凛,跑得更快了。

当安幼舆筋疲力尽、一身狼狈地冲回落霞坳那片老枫林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深秋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远远地便看到,花姑子那单薄的身影,正焦急地站在草棚外,翘首以盼。

晨光熹微中,安幼舆踉跄着奔到花姑子面前。四目相对,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在两人眼中激荡。无需言语,安幼舆摊开紧握的手掌,将那枚非金非木、刻满符文、带着周道人邪法气息的深紫色香囊,郑重地放在花姑子冰凉的手心。

当花姑子的指尖触碰到香囊的刹那,异象陡生!

香囊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柔和而纯净的金色光芒!那光芒温暖却不刺眼,如同初升的朝阳,瞬间驱散了深秋清晨的寒意,照亮了花姑子苍白憔悴的脸庞和她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

更令人震撼的是,那香囊竟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在花姑子掌心剧烈地震颤起来!伴随着一阵低沉而悲怆、仿佛来自远古荒原的嗡鸣,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暗金色流光,猛地从香囊口激射而出!那流光在空中盘旋、凝聚,最终化作一头雄健而苍老的香獐虚影!

那虚影昂首向天,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慈爱、欣慰与解脱,它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下方泪流满面的花姑子,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刻入灵魂深处。随即,虚影发出一声无声的长啸,化作漫天柔和的金色光点,如同最温柔的细雨,纷纷扬扬,洒落在花姑子的身上,瞬间没入她的体内!

“爹——!”花姑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不再是嘶哑的气音,而是清晰无比、充满了无尽悲痛与思念的呼唤!父亲的残魂虚影,在将最后的本源力量传递给她后,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随着那金色光点的融入,花姑子身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她原本苍白憔悴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枯槁的气息一扫而空,整个人如同被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力,散发出莹润的光泽。更奇异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郁、更加纯净、更加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如同无形的涟漪,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那香气所过之处,深秋凋零的枫林仿佛被注入了春的生机!枝头残留的枫叶瞬间变得火红透亮,如同燃烧的火焰;地上枯黄的野草竟抽出嫩绿的新芽;几株早已过了花期的野菊,在花姑子脚边不可思议地绽放出金灿灿的花朵!

安幼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宛若神迹的一幕。他看见花姑子眼中的悲伤依旧浓烈,却不再有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力量和刻骨的坚定。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城隍庙的方向,清澈的眼眸中,燃烧起两簇冰冷的复仇火焰。

“安郎,”花姑子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周道人为炼化我父本命香元,强引月华阴力,又遭你心印之力反噬,此刻必定邪气攻心,道基崩坏,正是他最虚弱之时!此仇不报,我花姑子誓不为灵!随我来!”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动,竟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碧色流光,朝着城隍庙的方向疾驰而去!速度之快,远超常人想象!

安幼舆看着花姑子远去的流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枚由花姑子精血绘就的符印,在经历了昨夜的血光与守护之后,此刻已彻底消失不见,只在掌心留下一个淡淡的、形如含苞花朵的粉色印记。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花姑子那新生馥郁的草木清香。没有丝毫犹豫,安幼舆拔腿便追!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在她身边!

当安幼舆气喘吁吁地再次赶到城隍庙后院墙外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庙内一片狼藉!几处偏殿的屋顶被掀开巨大的破洞,断木残瓦散落一地。院中那棵百年老槐被拦腰斩断,断口处焦黑一片,仿佛被巨力硬生生撕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邪气残留。

花姑子静静地立在院中一片相对完好的空地上,背对着安幼舆。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身姿挺直,如同雪后青松。在她身前不远处的地上,匍匐着一个衣衫破碎、浑身焦黑、不断抽搐的人影——正是那不可一世的庙祝周道人!

此刻的周道人,哪里还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他道袍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布条,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水泡和灼痕,须发被烧掉大半,脸上更是血肉模糊,一只眼睛只剩下血窟窿。他口中不断涌出黑红色的血沫,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周身缭绕着一股浓郁不散、充满怨毒的死气和失控的邪气,显然是遭到了极其可怕的反噬和重创。

刘麻子和几个幸存的泼皮躲在远处的断壁残垣后,面无人色,抖如筛糠,惊恐地望着场中宛如杀神的花姑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花姑子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缕精纯无比、散发着清圣光辉的淡金色香雾——那是她融合了父亲最后本源后,新生出的、更为强大的本命香元。香雾在她指尖跳跃,带着审判般的威严。

“周老贼,”花姑子的声音冰冷彻骨,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庙宇废墟上空,“你为一己私欲,戕害我父,夺其香元,害我失声流亡,更纵容爪牙为恶一方,亵渎神明!今日,我便以这青枫岭万木之灵的名义,以我父遗留之香火,废你邪功,断你根基!让你永世受尽阴煞反噬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话音未落,她指尖那缕淡金色的香雾骤然激射而出,化作一道纤细却凌厉无比的金光,瞬间没入周道人的丹田气海!

“啊——!!!”周道人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虾般剧烈地弓起!他周身原本就紊乱暴走的邪气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疯狂地从他七窍和周身毛孔中喷涌而出!黑红色的污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块从他口中狂喷而出!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萎下去,皮肤变得如同老树皮般焦黑皲裂,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无边的痛苦和绝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如同一个破败的风箱。

花姑子冷漠地看着周道人在极致的痛苦中挣扎,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她缓缓转身,目光如冰刀般扫向躲在废墟后瑟瑟发抖的刘麻子等人。

“尔等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手上亦沾满无辜鲜血!”她的声音带着凛冽的寒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断一臂,滚出此地!若再敢踏足青枫岭方圆百里,或再行不义,必叫尔等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刘麻子等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分违抗?他们看着周道人那生不如死的惨状,听着那非人的哀嚎,只觉得裤裆一热,竟有人当场失禁。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几人面无人色,相互看了一眼,眼中尽是恐惧和绝望。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几人竟如同疯魔一般,捡起地上的碎瓦断木,或是抽出随身的匕首,狠狠地朝着自己的左臂砍去、砸去!

“咔嚓!”“噗嗤!”“啊——!”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皮肉切割声和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臂落地,鲜血喷溅!刘麻子等人痛得满地打滚,却不敢有丝毫停留,强忍着剧痛,连滚带爬,如同丧家之犬般逃离了这片已成炼狱的城隍庙废墟,留下满地狼藉和刺目的血腥。

花姑子看也不看那些逃走的恶徒,她的目光落在安幼舆身上。眼中的冰冷和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深沉的哀伤,有复仇后的空茫,更有对眼前这个凡人书生的无尽感激与一丝……难以割舍的眷恋。

她走到安幼舆面前,晨光勾勒着她清丽的侧影。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安幼舆掌心那枚淡淡的、花苞状的印记。

“安郎,”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仇已报,尘缘……亦该了了。”

安幼舆心头猛地一紧,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花姑子!你……你要走?”

花姑子抬起头,望着东方天际喷薄欲出的朝阳,眼神悠远而空灵:“我本山野精怪,侥幸得道。此番为报父仇,强行动用新生未稳的本命香元,诛杀恶道,已违了天地间精怪不得主动戕害凡人的铁律。虽周老贼罪有应得,然天条难容。劫数……将至。”

她收回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安幼舆,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安郎,你我缘分,起于风雪一诺,承于患难相助,止于……恩仇两清。你待我情深义重,花姑子铭感五内,永世不忘。然人妖殊途,终非一路。若再强留,恐累你遭天谴之殃。”

“不!我不怕!”安幼舆急切地抓住花姑子的手,那手依旧冰凉,“什么天谴!我安幼舆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若非你父女风雪收留,我早已冻毙荒山!若非你心印相护,我昨夜也难逃毒手!花姑子,留下来!无论你是人是妖,在我心中,你就是花姑子!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花姑子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水光潋滟,唇边却绽开一个凄美绝伦的笑容,如同带露的梨花:“傻书生……你的心意,我懂。只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原本晴朗的晨曦,骤然间风云变色!大片大片浓重如墨的乌云不知从何处涌来,瞬间遮蔽了初升的朝阳!云层之中,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仿佛有巨兽在云后咆哮!一道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幕,带着毁灭的气息,在低垂的云层中疯狂窜动、汇聚!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天地威压,如同无形的巨山,轰然降临!整个城隍庙废墟在这威压下瑟瑟发抖!

天劫!真正的天罚之劫,降临了!

花姑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坦然。她猛地挣脱安幼舆的手,将他用力推向远处一块巨大的断碑之后!

“走!安郎!快走!离我越远越好!”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迫!

安幼舆被推得一个趔趄,看着花姑子决绝地转身,独自迎向那翻滚着恐怖雷霆的劫云,心如刀割!他如何能走?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独自承受这灭顶之灾?

“不——!花姑子!”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

就在这时,花姑子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有诀别,有眷恋,有恳求,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同时,安幼舆脑海中响起她清晰的声音:“安郎!你若真为我好,便活下去!记住我!若天可怜见……或许……或许来世……”声音戛然而止,被淹没在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声中!

“轰隆——!!!”

一道水桶粗细、炽白刺目、仿佛能贯穿天地的恐怖雷霆,撕裂浓云,带着上苍的无尽怒意,朝着孤立在废墟中央的花姑子,当头劈下!

电光石火间,花姑子周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那金光纯净而柔和,带着新生的草木芬芳和一种舍身无悔的决绝意志!她将融合了父亲本源的新生本命香元催发到了极致,整个身体仿佛都化作了一朵巨大的、迎向毁灭雷霆的金色花朵!

刺目的强光瞬间吞噬了一切!安幼舆只觉得双眼剧痛,瞬间失明,耳中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爆响和雷霆的咆哮!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气浪将他狠狠掀飞,重重撞在断碑之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安幼舆在剧烈的头痛和全身散架般的疼痛中悠悠醒转。眼前依旧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他挣扎着爬起身,不顾一切地扑向花姑子方才站立的地方。

烟尘尚未散尽。地上,只剩下一个巨大焦黑的深坑,坑底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深坑边缘,散落着几片焦枯的、如同枫叶形状的……金色碎片?碎片上,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却熟悉的草木清香。

除此之外,空空如也。再无花姑子的身影。

花姑子……就这样……在煌煌天威之下……灰飞烟灭了?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安幼舆。他双腿一软,跪倒在焦黑的深坑边缘,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一片焦枯的金色碎片,紧紧攥在手心。碎片冰冷,那残留的微香,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锥心的痛楚。

“花姑子……”他发出一声泣血般的低唤,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瞬间被灼热的余温蒸发。

安幼舆在城隍庙的废墟上,不吃不喝,整整守了三天三夜。他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一遍遍抚摸着那几片焦枯的金色碎片,仿佛在抚摸花姑子冰冷的脸庞。最终,他在废墟中找到一只未被完全损毁的、原本用来盛放香灰的素白瓷坛。他将那些承载着花姑子最后气息的金色碎片,连同自己掌心那枚已变成淡粉色的花苞印记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温暖气息,小心翼翼地放入坛中。

他抱着冰冷的瓷坛,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安家村。从此,他彻底变了个人。他不再读书,不再言笑。他在自家后院向阳的山坡上,亲手种下了一株幼小的枫树苗。每日晨昏,他必定抱着那白瓷坛,静静地坐在枫树下,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对着那小小的枫树,喃喃低语,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话。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小小的枫树在安幼舆近乎偏执的照料下,渐渐长大,枝干变得遒劲。每当深秋,满树红叶如火如荼,燃烧得异常绚烂,远远望去,竟隐隐透出一种淡淡的、清幽的草木香气。村中顽童有时在树下嬉戏,偶尔会听到安幼舆对着枫树,用一种温柔得令人心碎的语调说着:

“……今日风大,莫要着凉……”

“……枫叶又红了,真像你当初的衣裙……”

“……花姑子,你在那边……还好吗?”

十年光阴,如同指间流沙。安幼舆已过而立,鬓角染上了几缕风霜。他依旧独身,守着那棵枫树和树下的白瓷坛。他成了一名私塾先生,将所有的慈爱和耐心都倾注在那些懵懂的孩童身上。只是他的眼神深处,总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寂寥。

又是一个枫叶如火的深秋。安幼舆坐在枫树下,给几个围坐的孩童讲着课。金色的阳光透过红叶的缝隙洒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讲的是《诗经》里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正讲到“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时,一阵山风忽起,卷起漫天红叶,如同下了一场赤红的雨。风中,竟夹杂着一股异常清冽、异常熟悉的草木芬芳!那香气,安幼舆刻骨铭心!

他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

只见漫天飞舞的红叶之中,一个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立于不远处的山坡小径上。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浅碧色衣裙,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绾着。阳光勾勒着她窈窕的身姿,面容清丽依旧,只是褪去了昔日的青涩与哀伤,多了几分凡尘女子的温婉与沉静。她静静地望着安幼舆,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探寻,一丝怯生生的好奇,还有一丝……仿佛沉睡许久、刚刚苏醒的茫然。

风拂过,撩起她的裙角和发丝。那股清幽的草木香气,愈发清晰。

安幼舆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掉落在厚厚的落叶上。他缓缓地、颤抖着站起身,如同一个生怕惊醒美梦的旅人,一步步走向那个身影。每一步,都踏在十年的思念与等待之上。

枫叶在他们身边无声飘落。

女子看着这个向自己走来的陌生男子,他眼中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悲伤与难以置信的狂喜,让她心头莫名一悸。她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声音轻柔而带着一丝生疏的迟疑:

“这位先生……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安幼舆在她面前站定,贪婪地凝视着这张刻入灵魂的面容,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他努力地、努力地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混合着无尽酸楚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或许……是在梦中吧。一个很长、很长,却不愿醒来的梦……”

他伸出手,一片火红的枫叶恰好飘落在他掌心。他将枫叶轻轻递向女子,阳光穿透叶脉,映照着他眼中沉淀了十年的、未曾褪色分毫的深情。

山风低回,满树红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这跨越了生死与轮回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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