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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亥年深秋,豫章道上。书生陈远背着书箧,衣衫单薄,正被一场不期而遇的冷雨浇得透心凉。暮色四合,四野茫茫,唯见前方一座荒废的园子,黑黢黢伏在雨幕里,墙垣倾颓,门扉半朽,几株枯死的老树伸出嶙峋枝桠,如同向天索命的鬼爪。陈远别无选择,只得缩着脖子,踩着泥泞奔入园中。
园内更是破败不堪,荒草高过人头,残砖碎瓦遍地。他摸索着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厢房门,一股浓重的尘土与朽木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只见屋内蛛网垂挂,家具蒙尘,唯墙角一张雕花大床骨架尚存,帐幔早已烂成破絮。陈远放下书箧,拧着衣角的水,寒意刺骨,正自彷徨,忽听内室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窸窣如鼠啮。
他心头一紧,握紧书箧的背带。只见内室门帘微动,一线昏黄摇曳的光透了出来,紧接着,一个女子手执烛台,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烛光昏黄,跳跃不定,映着她一身素白衣裙,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的脸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唯有一双眼,深幽幽的,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沉寂。
“公子莫惊,”女子声音低柔,却似隔着一层寒冰,“奴家素纨,家父曾是此园主人。兵灾之后,独我幽居于此。”她微微屈膝,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陈远见她形容楚楚,虽处荒园鬼域却举止沉静,心中稍安,忙拱手道:“小生陈远,雨夜迷途,冒昧惊扰姑娘清居,还望海涵。”
素纨并未多言,只将烛台轻轻放在一张布满灰尘的圆桌上,那烛火竟稳稳立住,幽幽地燃着。她自袖中取出一方未完成的绣绷,径自在桌旁坐下。陈远借着烛光细看,那白绢上,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对鸳鸯,轮廓已具,只是那鸳鸯……竟通体用的是赤红如血的丝线!针脚细密,鲜艳欲滴,在这昏暗破败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妖异刺目。再看素纨的手,十指纤纤,肌肤细腻,可那十根春葱似的指尖,每一根都凝着一点殷红,如同刚刚被绣花针刺破,血珠将坠未坠。她拈起一根银针,引上血红的丝线,指尖翻飞,动作娴熟至极,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仿佛整个魂魄都已系在那对血鸳鸯之上。烛光下,她指尖那点点猩红,刺得陈远眼皮直跳,一股寒气自脚底悄然升起。
雨声淅沥,敲打着残破的窗棂。陈远不敢睡,也不敢靠近那桌边,只寻了块略干的地面,倚着冰冷的墙壁坐下,书箧抱在怀中。倦意如潮水般袭来,他眼皮沉重,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就在这半梦半醒、神思恍惚之际,一阵异响猛地将他惊醒!不是雨声,不是风声,而是从紧闭的窗外传来!那声音低沉、粘稠,如同钝刀在粗糙的骨头上反复刮擦,又夹杂着野兽般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嗬嗬”声,间或爆出一两声短促而怨毒的切齿之音!那声音并非来自一处,而是贴着窗纸游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和迫不及待,仿佛无数饥饿的豺狼正围着这间屋子逡巡打转,随时准备破窗而入!
陈远瞬间汗毛倒竖,心脏狂跳如擂鼓!他惊恐地望向桌边的素纨。只见素纨原本平静如死水的脸庞骤然变色!那双深幽的眸子猛地抬起,里面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一种……决绝的狠厉!她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如同鬼魅!陈远只觉眼前白影一闪,手腕和脚踝处骤然传来几道冰冷滑腻的触感!低头一看,竟是数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坚韧无比的白色丝线,如同活物般瞬间缠绕上来,将他手足死死捆缚!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整个人向上提起,“砰”的一声,狠狠摔悬在房梁之上!陈远被撞得七荤八素,挣扎呼喊,那丝线却越收越紧,勒入皮肉,口中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封住,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
几乎就在他被悬起的同一刹那!
“哗啦——!咔嚓——!”
腐朽的窗棂如同纸糊般被狂暴的力量从外面撕得粉碎!刺骨的阴风裹挟着浓烈的腥腐恶臭,如同决堤的污水般猛地灌入屋内!烛火被这阴风一扑,骤然熄灭!屋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无数扭曲、蠕动、滴淌着污水的黑影,它们疯狂地挤破窗口,争先恐后地涌入!黑暗中,无数双贪婪的、闪烁着幽绿磷光的眼睛,如同地狱的鬼火,瞬间锁定了悬在梁上的陈远!尖锐的鬼啸、贪婪的嘶嚎、骨骼摩擦的咯咯声,汇成一片令人魂飞魄散的死亡交响!无数湿滑冰冷的鬼爪,带着腥臭的阴风,撕裂黑暗,直朝悬在半空、如同待宰羔羊的陈远狠狠抓去!
完了!陈远脑中一片空白,闭目待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鬼噬身之际!
悬在梁上的陈远因拼命挣扎,衣领被扯开,一块贴身佩戴的玉佩从颈间滑落出来!那玉不大,却温润,在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隐隐可见上面雕刻着极其精细的并蒂莲花纹!
这并蒂莲的图样,如同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狠狠劈入素纨几近被怨毒吞噬的灵台!她那双因恐惧和疯狂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块摇晃的玉佩!刹那间,无数被深埋的记忆碎片,裹挟着焚心蚀骨的恨意与痛楚,汹涌地冲垮了鬼蜮的蒙蔽!她看到了!看到了春日暖阳下的荷塘,她亲手将这块刻着并蒂莲的玉佩系在一个清俊书生的颈间,羞红了脸,低声说着“永结同心”……看到了红烛高燃的洞房,她穿着亲手绣的嫁衣,忐忑地等待……等来的却是冰冷的匕首,和那书生狰狞扭曲的脸!他为了攀附权贵,竟在新婚之夜,用她绣嫁衣的银针,狠狠刺入她的心口!她倒在血泊里,眼睁睁看着他卷走她的嫁妆,看着她呕出的鲜血,染红了未绣完的鸳鸯……原来是他!是这负心薄幸、夺命谋财的禽兽!那血染的鸳鸯,那指尖永不干涸的刺痛,皆源于此!
“呃啊——!”
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尖啸,饱含了百年积怨、刻骨之痛,猛地从素纨喉中迸发出来!这声尖啸竟让那些扑向陈远的群鬼动作一滞!
就在这一滞的瞬息!素纨眼中所有的恐惧、犹豫、挣扎,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光芒取代——是滔天的恨意,是焚心的痛苦,是……一丝骤然明悟的宿命悲凉?她猛地扬起那双染血的纤手,十指如钩,竟凌空狠狠绞向捆缚陈远的丝线!
嗤啦——!
坚韧的丝线应声而断!
悬在半空的陈远骤然失去支撑,重重摔落下来!未等他痛呼出声,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决绝恨意与……莫名悲悯的力道,狠狠撞在他的后背!是素纨!她用尽全部残存的鬼力,将他如断线风筝般推向那扇摇摇欲坠的后窗!
“走——!前世债……今生休——!”素纨那泣血般的嘶吼,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解脱与不甘,在群鬼震耳的咆哮中清晰地刺入陈远耳中。
“哗啦!”陈远撞碎腐朽的窗棂,狼狈不堪地滚落在窗外冰冷刺骨的泥水里。他顾不得浑身剧痛,惊恐地回头望去。
破窗之内,是地狱般的景象!无数扭曲肿胀的鬼影,如同找到了更可口的猎物,放弃了到嘴边的陈远,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喜尖啸,如同腐烂的黑色潮水,瞬间将那个孤零零的素白身影彻底淹没!陈远借着惨淡的月光,最后看到的,是无数鬼爪疯狂地撕扯、啃噬着素纨的魂体!她单薄的身影在鬼潮中痛苦地扭曲、变形,最后化为点点惨绿磷火,如同风中残烛,被那污秽的狂潮彻底吞噬、撕碎!唯有她最后投向陈远那一眼,带着泣血的悲鸣和无尽的苍凉,深深烙印在他灵魂深处!
窗内鬼啸震天,阴风狂卷,腥臭扑鼻。陈远魂飞魄散,连滚带爬,一头扎入无边雨幕和黑暗之中,亡命狂奔,再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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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陈远已非昔日狼狈书生,官袍加身,此番乃是赴任途中。车马行至豫章旧地,当年那场亡命雨夜,连同素纨那双泣血的眼睛,从未在他心头真正淡去。鬼使神差地,他命车夫绕道,重访那座废园。
深秋的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废园依旧,荒草更盛,断壁残垣在暮色中如同巨兽的骸骨。当年那间厢房早已彻底坍塌,只剩几根焦黑的梁柱斜插在瓦砾堆中。荒草丛生,几乎要将废墟完全吞没。
陈远独自步入荒园,脚下是厚厚的枯叶和瓦砾,每一步都发出碎裂的声响。晚风吹过荒草,呜咽如诉。他走到当年那扇后窗的位置,如今只剩一堆残砖碎瓦。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悲凉,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默默伫立,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沉入西山。一轮皎洁的圆月,悄然升上东天,清冷的月华如水银泻地,将这片废墟浸染得一片朦胧的银白。荒草、断壁,都镀上了一层冰冷的清辉。
就在这万籁俱寂、唯有秋虫低鸣的月下废墟之中,陈远的目光猛地凝固了!
在当年厢房内室那片相对平整的瓦砾堆上,月光最明澈之处,竟端坐着一个女子的身影!素衣如雪,长发委地,身形纤细朦胧,仿佛由月光织就,又随时会随风散去。她微微垂首,手中拿着一方小小的绣绷,一枚银针在她指尖翻飞,动作快得只余一片流动的银芒。她绣得如此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事物。
陈远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月光下那如梦似幻的一幕——那身影,那姿态,分明是素纨!只是此刻,她身上披着的,并非寻常衣物,而是一件……一件未曾完成的嫁衣!素白的底子,上面用殷红如血的丝线,绣着一对巨大的、几乎覆盖了整个前襟的鸳鸯!那对鸳鸯羽翼舒展,神态亲昵,栩栩如生,鲜艳的血色在月华下流转,妖异而凄美,仿佛随时会破衣而出!这正是当年那未完成的血嫁衣!
素纨的指尖翻飞如蝶,血红的丝线在她指间穿梭,发出极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嘶嘶”声。她绣得那样快,那样专注,仿佛要将百年的执念、刻骨的悲欢,尽数倾注于这最后的几针之中。月光穿透她朦胧的身影,洒在那对血鸳鸯上,红得惊心动魄。
终于,她引针的动作停了下来。最后一根血线,完美地收束。她轻轻咬断了线头,缓缓抬起手。那枚伴随她百年的银针,在她指尖化作一点细碎的银芒,无声消散于月光之中。
紧接着,那件披在她身上的、凝聚了无尽血泪与执念的嫁衣,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那对刚刚绣成的血色鸳鸯,竟在月光下微微颤动起来!羽翼上流转的血光骤然变得无比明亮、纯粹!在陈远惊骇的目光中,那对血鸳鸯竟真的从嫁衣上挣脱而出!它们舒展着由纯粹红光构成的羽翼,姿态轻盈而亲昵,相互依偎着,沐浴着漫天清辉,向着那轮皎洁圆满的明月,冉冉飞去!红光与月华交融,形成一道凄美绝伦的光带。
随着血鸳鸯的飞升,素纨那朦胧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她微微侧首,似乎朝着陈远所在的方向,投来了深深的一瞥。那目光穿越了百年的仇恨与痴缠,平静、澄澈,再无丝毫怨戾,唯有一种大解脱后的安宁与释然。没有言语,只有月光无声流淌。
她的身影,连同那件素白的未嫁衣,如同被月光溶解的轻烟,袅袅地、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清冷的夜空中,与那对飞升的血色鸳鸯一同,融入了无垠的月华深处,再无痕迹可寻。
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月华朗照,荒园死寂。晚风吹过,荒草摇曳,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凄美绝伦的一幕,不过是月下迷离的一场大梦。
陈远僵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冰冷的夜露浸湿了他的官靴,也浸透了他的脊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抬起手,用力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将那冰凉的月光和滚烫的震撼一同按入心底。
他对着那轮清月,对着这片埋葬了所有惊怖、仇恨与最终救赎的废墟,对着那已然消散的素纨和她未竟的嫁衣,深深地、深深地揖了下去,久久未曾起身。
从此,陈大人书房深处多了一幅秘不示人的画。画上无人物,唯有一轮孤高清冷的满月,月光下,一对血红的鸳鸯依偎着,振翅飞向月心。画旁题有两行小字,墨色深沉如夜:
“百年血泪凝双翼,一朝明月渡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