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市审计局的大楼，带着一种与市纪委截然不同的气质。少了些肃杀，多了些精密仪器运转般的冷静。陈青禾穿过略显嘈杂的开放式办公区，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因味道。刚从市住建局那通令人心力交瘁的协调电话里脱身，他胸口那股被“软钉子”堵住的憋闷感尚未完全消散，此刻踏入这里，竟有种奇异的舒缓感——或许是因为知道即将见到一个熟悉且可靠的人。
按照门卫的指引，他来到一间挂着“专项资金审计三组”牌子的办公室门前。门虚掩着，他轻轻敲了敲。
“请进。”一个清冽而沉稳的女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青禾推门而入。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堆满凭证、报表和打开的笔记本电脑的办公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简薇就坐在那片光影交织的中心。她抬起头，看到陈青禾，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了然和久别重逢的温和取代。她没穿在云川时常见的休闲装束，而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职业套装，长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依旧锐利、此刻却沉淀下更多城府的眼睛。她正用一支笔在一份厚厚的报告上快速标注着什么，手边放着一个计算器，屏幕上还跳动着一串数字。
“青禾？”简薇放下笔，站起身，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疏离也不过分热络，“稀客。怎么有空跑审计局来了？坐。”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唯一一张没堆满文件的椅子。
陈青禾拉过椅子坐下，保温杯习惯性地放在手边。他打量着简薇，感觉她比在云川时瘦了些，眉宇间那份审计人特有的“较真”劲儿还在，但被一层更深的沉稳包裹着，像一块被打磨过的玉石，光华内敛，却更显分量。“刚到市纪委报到，被分到三室当‘联络员’。”他自嘲地笑了笑，拿起保温杯抿了一口温茶，“这不，第一单‘业务’就碰了个软钉子，差点没憋出内伤。路过这边，想起你这尊‘审计大神’在市局坐镇，就厚着脸皮上来讨杯茶喝，顺便沾沾仙气，看能不能转运。”
简薇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似乎对陈青禾口中的“软钉子”毫不意外。她起身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拿出一个干净的纸杯。“市里这些大局办的人，哪个不是太极高手？‘领导开会’、‘按程序走’、‘需请示’，三板斧下来，神仙也头疼。”她接了一杯温水递给陈青禾，自己则拿起桌上的保温杯——那还是云川时常用的那个，杯身有几处磕碰的痕迹，显得更有岁月感。“喝点温水吧，我这里只有这个。茶？忙得脚不沾地，泡功夫茶是奢望了。”她语气平淡，却精准地戳中了陈青禾刚才在电话里的遭遇关键词。
陈青禾接过纸杯，看着简薇手中那个熟悉的保温杯，心头莫名一暖。这杯子像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着石壁乡的风雨、云川县的案卷，以及此刻清源市这间堆满数字的办公室。“还是老伙计靠谱。”他感慨了一句，指的是杯子，也指的是人。他环顾四周堆积如山的资料，“看来你这‘仙气’也不好沾，忙成这样？”
“嗯，交叉审计。”简薇坐回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上摊开的一份文件封面，上面印着几家市属国企的LoGo，“市里统一部署的，几家重点国企的财务状况和专项资金使用情况，都要过一遍筛子。体量不小，牵扯也多。”她没有具体说哪几家，但语气里的凝重让陈青禾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这绝非普通的例行审计。
“交叉审计？”陈青禾眼神一凝，身体微微前倾，“这可是大动作。发现什么有意思的‘筛下物’了？”他用了审计的行话，带着试探。他想起了云川新区案移交时，那个模糊的“周老板”线索，也想起了自己刚在市纪委碰壁的老旧小区改造资金。任何大规模的资金流动，都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简薇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自己的保温杯，慢慢喝了一口，目光落在陈青禾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权衡。阳光在她镜片上反射出一点微光，让人看不清她眼底深处的情绪。几秒钟的沉默，在堆满文件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有空调出风口低沉的嗡鸣作为背景音。陈青禾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他知道简薇的谨慎源于职业本能，也源于对信息的负责。
终于，简薇放下杯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过一份报告的边缘。“资金流，”她开口，声音压低了半分，带着一种专业人士讨论核心问题的冷静，“有几个地方的资金流向，不太符合常规逻辑。表面看，用途合规，手续齐全，但流转的路径……绕得有点刻意。尤其是跨区域、跨账户的几笔大额调拨，时间点和关联方有点耐人寻味。”她点到即止，没有具体指名道姓，也没有给出定论，但“绕得刻意”、“耐人寻味”这几个词，已经足够在陈青禾心中敲响警钟。这和他调查老旧小区改造资金可能存在的猫腻，在手法上似乎有某种隐晦的呼应。
“刻意绕路？”陈青禾敏锐地追问，“是为了规避监管视线？还是……有更深的意图，比如，洗白或者转移？”他脑中瞬间闪过林小雅在市案管中心可能进行的关联分析。如果简薇发现的异常资金流，能与“周老板”或其关联方扯上关系，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简薇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陈青禾的推测方向。“目前还在追踪，需要穿透更多层。水很深，阻力也不小。”她顿了顿，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却精准地抛出了陈青禾此行的潜在目的，“你呢？刚说的碰钉子，是哪个口的业务？说不定我能从账本里帮你找找‘钥匙孔’。”她的目光带着询问，显然对陈青禾突然造访并非全无猜测。她主动提出帮忙，既是基于旧日并肩作战的信任，也是一种信息交换的姿态。
陈青禾心中一振，这正是他需要的切入点！他立刻接话：“老旧小区改造专项资金。想调拨付、使用明细和审计报告，看看有没有‘跑冒滴漏’。结果卡在市住建局办公室了，张主任‘开会’，小王同志‘按程序’，一套组合拳下来，连个水花都没见着。”他简单描述了电话里那令人窒息的推诿过程，语气带着无奈和一丝未消的恼火。
“老旧小区改造？”简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那份交叉审计的报告封面上点了点。陈青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这笔资金……体量很大，民生关注度高，按理说监管应该很严。”她像是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思考，“住建局那边卡着不给，是单纯官僚作风，还是……”她的话没说完，但未尽之意已如冰锥般刺入空气。
就在这时，简薇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的、充满信息量与默契的交流氛围。
简薇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屏幕上是一个内部短号。她朝陈青禾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拿起听筒：“喂，我是简薇。”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急促的男声，声音透过听筒隐约传出一些片段：“……简组长，打扰了！……刚接到……通知……关于……交叉审计……部分资料……需要……立即……封存……暂停调阅……等……进一步指示……”
陈青禾的心猛地一沉。他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封存”、“暂停调阅”、“进一步指示”这几个关键词，像冰冷的铁块砸进他的耳朵里。他看向简薇。
只见简薇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脸上的平静被一层寒霜覆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刚才交谈时的温和与默契荡然无存。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但陈青禾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警惕正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阳光依旧照在桌面的文件堆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报表，此刻仿佛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似乎在做着解释或传达着更详细的指令。简薇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电话线，落在陈青禾脸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被打断的愠怒，有对突发状况的研判，有对陈青禾的无声警示，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陈青禾握着纸杯的手停在半空，杯中的温水似乎也失去了温度。老旧小区改造资金的迷雾尚未拨开，简薇正在深挖的国企审计又突遭变故。这通突如其来的、要求封存资料暂停调阅的电话，像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
阻力，已经不仅仅在电话线的那一端了。它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精准，仿佛就在这间堆满数据的办公室里，也长着无形的耳朵和眼睛。刚刚才在简薇这里看到的一线穿透资金迷雾的希望之光，瞬间被这通电话带来的阴云笼罩。这暂停键的背后，藏着什么？是谁的手在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