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御座上,目光沉沉,语气缓慢却带着千钧之力:“五年前,你巧舌如簧,献上新政之策,生生将太子也拖下了水!五年后,你倒想全身而退了?可太子却成了新党的靶子,众矢之的,如今数罪缠身,险些丢了储君之位!崔题啊崔题,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
崔题深深伏拜在地,额头紧贴冰冷金砖:“陛下明鉴,臣绝非贪图自保,实是延朔党暗中搅动风云,几番祸乱社稷根基,臣一心只想为陛下和太子铲除此心腹之患,扫清前路障碍!”
“好一张利口!”皇帝冷冷打断,目光如冰锥刺下,“若真有半分忠君之心,就该明白朕此刻的忧患!说,你究竟该做什么?”
崔题沉默片刻,缓缓抬头道:“陛下若为北契使团婢女失踪一事烦忧,臣以为……此事大有蹊跷,使团空口指认,诸多关键细节却语焉不详,民间又忽然流传诗词,直指鬼樊楼牵连天家,此事恰成为对方索取岁贡的把柄……实在太过巧合,似是有人暗中操控!”
皇帝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不愿查?朕反而要疑心,这就是你自己布下的局,只为搅乱时局救出太子!试问,鬼樊楼丑闻借外使之口宣扬,太后与旧党群臣同遭攻讦,而朕却要被迫增加岁贡,这局面……对谁最有利?莫不是你崔题?云集楼诗案若了,你倒能干干净净抽身,往后这浑水,便与你无关了?”
“陛下,此案背后盘根错节,诸般势力倾轧纠缠,绝非臣之力可操纵!”崔题辩白道。
“百般推诿!”皇帝怒极反笑,“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
崔题深深吸了口气,胸中如压寒冰。
皇帝言辞如此偏执,不疑北契使团或为贼喊捉贼,却执意将布局者之名强加他身上,其意昭然若揭。
便是,无论如何,绝不容许他从此局脱身!
念头电光石闪间,崔题心头已是雪亮如镜——皇帝就是要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把他牢牢钉在朝堂这风口浪尖上!只要他崔题还站在台前,自然能替太子分担旧党的火力!
避无可避。
崔题深深吸了口气,只能垂首道:“臣惶恐。恳请陛下……容臣三日之期,待臣先把此案蹊跷梳理,再回禀陛下!”
“那朕便等着!哼!”
……
崔题心事重重地步出宫门,刚登上自家牛车,李青早已揣着一封密信候在车内。
“阿郎,卫齐刚传回的急信!”
崔题甚至顾不上接过手炉暖暖冻僵的手,便急切地展开信笺扫视,而后眸光微凝,随即陷入一阵蹙眉沉思。
李青不知信中详情,只本分地禀告家事:“夫人派人来传话,今日是腊月十二百福节,问郎君可否早些回府用膳?”
崔题却恍若未闻,侧头问道:“潘小娘子……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李青以为自家郎君记挂潘令宁,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丝笑意,语气也轻快了些:“宅老说,小娘子每日照常出门,入夜必定返回,未曾提过搬走。对了,她还特意问过郎君的行程……”他笑了笑,“兴许是盼着郎君去看望呢!”
崔题却皱紧了眉,直接追问:“她可有涉足过秦楼楚馆之类的地方?”
“嗯?小娘子去那些地方做甚么?”李青一脸茫然。
这一问,崔题便知李青又疏忽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心中事务繁多,也无力斥责,只道:“罢了,去汲云堂!”
“郎君是去看潘小娘子?还是因着百福节,打算与小娘子共进晚膳?”李青试探着问。
崔题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靠在软垫上,不再言语。
……
百福节为道教节日,亦是蚕花娘娘诞辰之日,原为两浙路盛行,随着江南官员入京,渐而风行于京城。
才过巳正,便是冬日,街上也繁忙起来,百姓上街采买,洞开门窗张贴窗纸华胜,以祈白日之福。
牛车辚辚穿过渐次热闹的街市,驶入熟悉的汲云堂巷口。
此时宅老正带着仆人们忙着装饰门庭,张贴应景的窗花华胜以求福祉。
见主人车驾,宅老慌忙迎出:“郎君今日难得过来,可是要在汲云堂歇息?”
“潘小娘子在么?”崔题开门见山。
“小娘子前脚刚出门!”
“去了何处?”
“看方向……应是去了齐物书舍?”
崔题心头微紧,想起今日是阖家团聚的百福节,她独自在外,莫非同齐远过节?又询问:“她今日可还回来?”
宅老连忙回:“定然要回的,小娘子这些天日日都回汲云堂过夜,毕竟外头不太安全!”
崔题稍觉宽心,但紧接着又问:“齐远,近来可曾来过?”
宅老一愣,有些惊讶地瞥了李青一眼,摸不准主人的心思。李青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崔题。
宅老这才低声回道:“回郎君话,自打小娘子外出,齐家公子……几乎日日都会亲自送小娘子回府。”
崔题忽然沉默下来。
在这片刻寂静中,李青与宅老都暗暗忐忑,相觑一眼,片刻之后,只听崔题沉声吩咐:“今日,我在此等她回来!”
说罢,他示意舆夫入府。宅老只得命人打开断砌造栿板,卸了台阶,相送恭迎。
崔题压下那些火烧眉毛的公事,眼下最急的北契使团案也好,其他公务也罢,都不如他此刻想找潘令宁问个清楚紧要!
他在书房枯坐翻阅书卷,硬是等到暮色四合。府中早已张灯结彩,设下香案准备祈福,潘令宁才姗姗归来。
宅老通传时,特意提了一句:送她回来的,是齐物书舍的马车。
崔题眼神微动,放下书本,整了整衣袖,看似闲庭信步般踱出内院,却是径直走向潘令宁平日出入的后门。
她为掩人耳目,每日外出总作女使装扮,回来亦是如此。
仆人刚拉开后门,崔题便堂而皇之、负手立在门槛之内。
他的突然出现,显然惊动了车中人。
车帘被一只纤手挑起,潘令宁的目光极快地从他脸上一掠而过,车内端坐的齐远也显出一丝张皇。
她这才慢悠悠地下车,齐远也紧跟着下车。
两人束手站定在阶下委巷中,崔题则负手俯眸,立于台阶上。这场景,莫名透出几分撞破奸情般的诡异气氛?
齐远率先躬身行礼,声音有些紧绷:“学生拜见崔先生!”
潘令宁随之看向崔题,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崔相公,您今日回汲云堂?天色已晚,稍后……可还要赶回崔府安歇?”
崔题的目光扫过略显局促的齐远,嘴角忽然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清晰说道:“不了。崔某……今日就宿在汲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