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蒲柳之姿,无权无势,无根无基,不知如何才能帮你?”玉荷仍啜泣。
“你的经历,便是你的根基,可化作利刃,刺向欺辱你的强敌!我这儿有几阙词,玉荷,你只需帮我,设法在秦楼楚馆,亦或者姬妾后宅中传颂,使之人人耳濡、交口吟诵,便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潘令宁从腰间褡裢中取出几张叠好的纸笺,递给玉荷。
玉荷接过,稍稍看了一眼,双眸闪烁,强忍着激荡的情绪,嗓音低沉,把其中一阕词念了一遍。
“鹧鸪天
金杯映酒胭脂浓,强欢犹带泪痕匆。堂上白骨雪茫茫,强为温酒奉仇容。
人间唤作善翁,谁怜荒冢野蒿风?血珠染透春罗袖,犹认青蝇作玉骢!”(1)
她念罢,纤纤玉指拭泪,神情动容道:“横遭捋卖,求告无门的父母已化作白骨,而自己只能捧酒侍奉仇敌,那权贵仇敌还披着伪善的皮,被世人唤作善翁……犹记得你不顾屈辱于开封府控告林氏贵戚时,太后下了懿旨快刀斩乱麻,还被民间赞誉……这是你做的词么,亦或者其他沦落鬼樊楼的女子的呐喊,因而才可吟唱出‘堂上白骨雪茫茫,强为温酒奉仇容’的字句?”
“不,这不是我做的词,是太学学生做的词!包括其他几阙词,亦是其他士林义士纷纷支援!”
词是齐远做的,只是她不好张扬,包括其他几阙词,也是齐远联合同窗中的有识之士一同做的词。
她把鬼樊楼的背后的权势角力同齐远说道,并大致说出她的复仇计划,齐远本有一颗伸张正义的赤子之心,便也鼎力支持,而后配合她的行动。
“如今云集楼诗案人人自危,想不到士林当中还有愿意为我等卑弱女子发声的义士?”玉荷颇为感动,双手颤抖。
“便是举世皆浊,也有独醒之人,你若肯发声,便有独醒之人为你呐喊,倘若你认为世皆污浊而随波逐流,放弃抵抗,便也只能埋没在洪流当中!”
玉荷悲痛颤抖地哭道:“小娘子说得是,往时我太自私,过于随波逐流,因而才落得如此恶果,让他们愈是把我当物品欺凌!”
“好在,你醒了!”潘令宁双手紧紧牵着她的手,似给予她最浑厚的力量。
……
潘令宁走出清风楼之时,风雪已停,荼白的苍穹竟还微微放晴,暖光映着白雪,亮堂得刺目。
她已手背遮挡视线,试着远眺厚重云层中,依然透出强光的阳乌,眼泪倏忽滚落,可脸上却获得了些许的暖融融。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召唤:“潘掌柜,你出来了?快上马车,外头凉!”
她低头擦拭泪痕,适应了稍许,才看到齐远已在马车内招手等候着了。
潘令宁赶紧上了马车,齐远又细心把暖炉奉给她,并且左右拾掇,给她盖上厚褥,以驱散腿脚的寒意,同时询问:“她答应了吗?”
“答应了。”
“如此甚好!那我抓紧功夫,再多写几阙词,隽才兄说道,还有几位友人也愿意加入我们,为鬼樊楼一案创作诗词,以及在士林中设法传阅,往后,不止是闺阃女子,便是士林文人也将广而告之,趁此大朝会,万国来朝之机,必将轰动朝野!”
“多谢你,齐公子!”
他这么做,也是冒了杀头的大罪,潘令宁利用了他的赤诚之心,可也隐隐愧疚和担心。
齐远却乐呵呵:“你不必谢我!巾帼怀仁尚叩天,七尺举义忍旁观?我反而该替这世道,谢谢你!”
“敢怀仁义叩天问公道者,无分男女,又岂止是七尺二郎的责任?”
“娘子所言极是,叩天问道不该只归于男女责任,是齐某狭隘了!只是某仍旧有些担心,消息放出去了,哪怕北契国使团接住,他们果真上钩?”
“齐公子,北契国使团今年来朝队伍十分隆重,皆为贵族宗室、文官要员,你可知为何?”
“我只听闻了些许风声,他们不满五年前的纳金额度,企图议讨增加岁输!”
“看来齐公子也听说了,我这些日子,依托当时送纸攀结的人缘几经打听,得知契国使团不满足五年前南廷西伐失败,约定北输乞合的四十万岁银,想增至六十万,否额仍旧侵扰边境,鼓动党项人独立。”
“岂有此理!真当我们南廷只能软弱服膺,偏安一隅?”
“陛下和太后当然不肯答应,契国使团也不肯放弃,焦灼谈判当中,倘若此时,使团当中有一贵族女子无辜失踪,失踪的迹象与时人吟咏传颂的……鬼樊楼掠人手法如出一辙,你当使团该如何?”
齐远一琢磨,立即震惊,极度错愕地看向潘令宁,言语中亦是飘忽与颤抖:“潘小娘子,你这番做,搅动两国风云,可是触逆龙鳞?一着不慎,是诛九族的大罪!”
“不破不立,若不虎口夺食,岂能推翻蒙蔽天公的鬼樊楼案!岂能把隐藏在阴暗处的虫蛆,曝于烈日,狠狠地晒一晒!”
她又看向齐远,眸光沉稳,胸有成竹,“齐公子也不必担心,我既然已经想好了在悬崖边踩高跷,便也想好了保全应对之策……我不过探囊取物,见好就收!齐公子若实在担心,只需帮我提供诗词便好,您做好匿名保全之策,其他的,便无需再插手!”
“娘子,你要做什么呢?”齐远仍是满满地担忧,看她目光坚决,容颜坚毅,忽然让他想起世人常说的五年前,崔题和杨珙执剑问天的模样,便是这般的顾勇、不顾一切……
“我只求一个公道!”
沉重可碾碎石的嗓音从牙缝中霹出,混合她的一腔热血,贯日如虹,她已经义无反顾!
齐远忽然主动地,牵住潘令宁的手。
潘令宁愕然望向他。
他紧紧地握着,握住这只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十分坚定有力的手掌,柔声道:“好,我陪着你,纵使葬身火海、烈火烹油,我也陪着你,求一个公道!”
“齐公子,你不必如此,后面的行动你不必参与!”
“因为那个是你,潘令宁;更因为从暴病而亡的讼师开始,无数人前仆后继,缺这一个公道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