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算冷静了,潘令宁对齐远道:“少东家,你请这样一群朋友前来书铺,关起门来议论国事,可让东翁知晓?若你觉得我能力不及,无法掌控书铺,我便自辞去,往后由少东家自个儿打理便是!”
潘令宁也不给他们脸面了,都把人头拴在裤腰上了,还讲什么情面大道理?
她说罢,甩袖自回雅间了。
窗外吵杂声依旧纷纷入耳,偶有行人觊觎,他们终于悻悻散去,走前还滑稽地相互起誓,不可告发卖友。
可七八个人心思各异的誓言,能维持多久?
潘令宁坐在雅室发呆,齐远把友人都客客气气送走,才回雅室找她,却见她眸中带泪,一脸悲怆。
齐远自知做错,束着双手,低头小声道:“潘娘子,对……对不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同他们说了,以后不谈了,都不谈了!”
“以后?少东家自恃以后都能控场?那今日怎么没说服他们?”
“哎,一时激动,但他们也知错了!”
“少东家,你若当真不想添乱,不如,这书铺以后不开了罢,你也不是给我添乱,是给令尊添乱。”
“啊?难道还要改做纸坊吗?”
看来齐远听说过,她有这个打算。
然而潘令宁摇头:“不做纸坊,有比纸坊更好的安排。”
“那做什么?”
“你留着书铺,无非留着以文会友之地,不辜负你的同窗,可今日之事实在凶险,你可知只在今年三月之时……皇城司……逮捕了许多新科进士?如今许多士人还在牢里生死未卜!”
她说着,嘴唇抖动,眼泪便不可抑制地落下来,而后狼狈地以手背擦拭。
齐远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心疼坏了,欲上前,又觉得莽撞,手足无措道:“我……我……潘小娘子,我令你为难了,当真对不住,是我不好,我自私,我只想着自己……”
“不,不是你的错,我是因为想起我三哥,今日那位子彦兄……何尝,可能不是我三哥曾经的样子?”
执迷不悟,狂妄自大,滔滔不绝,不顾家族生死!
她原来不信三哥走火入魔,认为应当是被诬陷的,可是今日见了子彦兄,她好像领悟了延朔党摧心摄魂,文伐渗透的威力了。
江东又被称为延朔党文伐滥觞之地,她的三哥怎么躲得过?
当时崔题在官船上的警告如雷在耳,曾经她不信,如今却开始后知后觉。
可这些士人,读了这么多年书,应当都是有独断能力,明白是非的开悟之人,怎么会如此迷信外邦?他们一个个备受家族期待,享受朝廷恩泽,怎么还如此不忠不义?
延朔党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可以摧毁她的三哥?
“你……”齐远讷言,他不曾听过她提起身世,但因为他对她爱慕好奇,所以偷偷打听过了,也知晓一二。
齐远迟疑片刻才说道:“应当不会,潘小娘子如此聪慧大义,一胎生龙凤,令兄也定是识大体之人!”
潘令宁落寞地垂下眼帘:“但愿如此……”
她咽了咽苦涩,略微收敛情绪,才抬头对他道:“少东家,我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便把书铺改成讲义堂如何?往后只讲科举义理,请名师传道受业解惑,助你和同窗科举及第。
“我们替夫子收些束修,每日资费只等同于一盏茶水,你的同窗应当不会推拒吧?如此,你也可以继续与他们以文会友,高谈阔论,也可避免如今日凶险,而且,我们乃京城首家开讲义堂的,如今科举将至,若诸生闻风景从,也可以给东翁增加进项!”
“好……好主意啊!”
齐远一听,喜上眉梢,越琢磨越觉得靠谱,越想越喜欢,忍不住夸赞,“潘小娘子不愧是‘万金候’之女,这经商点子灵光,可远胜于我!”
潘令宁心想:若还不能胜于你,我还是梳妆回闺房待嫁吧,可不做这潘掌柜了,免得祸害东家!
她笑了笑说道:“少东家,你心思纯善,赤子热忱,可就是过于心慈手软,讲究情面,我只是有几分忠告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罢,我听你的!”
潘令宁点头:“如今延朔党妖风阵起,已不止蔓延江东,你交友众多,只怕难免有一两个异徒,还是仔细甄别,莫要什么人都领进书舍来,以免祸及家人!”
“其实,京城还算好……皇城司四处巡逻,去年又抓了一批士人以儆效尤,你看我太学同窗未受影响。”
“还是小心为妙!我虽不识此妖党,也不知他们有何魔功,竟能如此蛊惑士人,但凭子彦兄还有我三哥状况,我认为此妖党相当可怖,不得不防!”
齐远斟酌一番,点了点头:“嗯,往后我多注意些!”
潘令宁亦满意地点头,不过等齐远走后,她临窗发呆,雅间窗户对着书铺的庭院,那儿满地狼藉,长工还在收拾地面,摆放散落的书籍。
潘令宁忽然想着,温巡又是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崔题,天之骄子如他,又曾经经历过什么,对延朔党有如此深恶痛绝地领悟?
这满地狼藉的书册啊,摆好了还能不能尽数回归原位?有些被撕毁的书还能补救么?
……
书铺改张讲义堂,请夫子的事情,潘令宁就交给齐远了。而庭院装饰,也有长工安排,再则齐远还比她更上心,她便也不大管了。
开设讲义堂,能让齐远对自家经营如此上心,何尝不是一个好事?东翁或许都期盼已久,也是两全其美!
腾出的功夫,潘令宁亲自给前来书铺定制纸笺的贵主送货,等闲书生多贫寒,买纸买得不多,都是自取了,唯独贵人才来批量定制纸张。
她选择亲自送货,也是择机攀结贵主,若能从一二贵主口中听闻朝廷风向,或者哪天遇到了哪位贵主赏她人情,救出三哥呢?
她如今是书铺的潘掌柜,已经在京城立稳脚跟,但立稳脚跟的同时,她还需要择机向上攀登,结交权贵,为今后蓄力。
只是没想到,她在贵主府中碰到了一场相亲宴,而且,居然也碰到了崔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