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州桥酒店,酒菜上桌,气氛却沉重得能拧出水。张教头打发了董超、薛霸银子,又给女婿斟满一杯。
林冲望着岳父花白的鬓角,心中绞痛,猛地抓住张教头的手,扑通跪倒:“泰山大人在上!小婿遭此无妄之灾,实是年灾月厄,撞上高衙内这煞星!今日发配沧州,前路茫茫,生死难料!小婿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得不讲!”
张教头赶紧搀扶:“贤婿!你这是作甚!快起来说话!”
林冲不起,泪如雨下:“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下嫁,三载夫妻,相敬如宾,未曾有半点差池。虽无儿女,也从未红脸争执。如今小婿身陷囹圄,远配沧州,十死难有一生!娘子青春年少,若因小婿误了终身,林冲百死莫赎!诚恐那高衙内贼心不死,再行威逼!故此,小婿斗胆,就在高邻面前,立纸休书!任从娘子改嫁良人,永无争执!此乃林冲肺腑之言,非受逼迫!如此,小婿去也安心,免得那高衙内再寻娘子晦气!”
张教头一听,气得胡子直抖:“林冲!休得胡言!你遭此横祸,非你之过!此去沧州,权当避祸!待天可怜见,赦你还乡,依旧夫妻团聚!老汉家中薄有积蓄,明日便将女儿、锦儿接回娘家,好生养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高衙内纵有通天本事,也休想见上一面!你在沧州安心,衣食书信,自有老汉!莫要胡思乱想!”
众邻舍也纷纷劝阻:“使不得!使不得啊教头!”
林冲心意已决,泣血道:“泰山!诸位高邻!若不应允,林冲便是挣扎回来,也誓不与娘子相聚!与其两相耽误,不如就此割断!” 说罢,重重叩首。
张教头老泪纵横,见女婿如此决绝,知他心意是为女儿着想,长叹一声:“罢!罢!你既要写,便写吧!老汉只应你一条:我女儿此生,绝不再嫁!权当……权当全你这份心!”
林冲谢过岳父,唤酒保取来纸笔,请人代书。他口述,那人笔录: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身犯重罪,刺配沧州。此去生死难料。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嫁,永无争执。实属自愿,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为据。年月日。”
林冲接过笔,在年月下郑重画押,按上手印。休书已成,墨迹未干,如同心头剜肉!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林娘子跌跌撞撞冲进酒店,锦儿抱着包袱紧随其后!她一眼看到林冲手中休书,扑上来死死抓住林冲手臂,哭道:“官人!我清清白白,未曾有半点污损!你为何休我?!”
林冲心如刀绞,强忍悲痛扶住妻子:“娘子!我是为你好!此去沧州,吉凶难料!你青春正好,莫被我误了终身!若遇良人……”
“我不听!我不听!” 林娘子哭倒在地,“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你休想撇下我!” 她本就惊惧交加,又遭此打击,一口气没上来,竟晕厥过去!
可怜贤淑女,玉碎香消在眼前。
荆山玉损,数载结发成空梦;宝镜花残,九十姻缘付东流。
面如金纸身倒卧,恰似芍药遭霜打;唇无血色口难言,恍若观音入定中。
昨夜狂风摧嫩蕊,江梅零落委尘埃。
张教头与林冲慌忙施救,半晌,林娘子才悠悠醒转,抱着休书,只是痛哭。众邻舍妇人也陪着落泪,好言相劝,搀扶林娘子先行回家。
张教头含泪嘱咐林冲:“贤婿!你且顾前程!咬牙挺住!他日必有昭雪之时!女儿和外孙女(锦儿),老汉接回家去,养在深闺!待你归来,再续前缘!莫要挂念!若有便人,千万捎信回来!” 说罢,老泪纵横,与邻舍们相扶离去。
林冲对着岳父背影,深深一拜。转身对董超、薛霸道:“二位端公,上路吧。” 背起沉重包裹,戴上铁叶团头大枷,踏上不归路。
董超、薛霸押着林冲,先到使臣房(临时关押点)寄监。两人各自回家收拾行李。
黑金买命。
董超刚在家捆好包袱,巷口酒店酒保探头:“董端公!有位官人在小店请您说话!”(宋时公差尊称“端公”)
董超疑惑:“谁啊?”
酒保:“不认识,只说请您。”
董超跟着酒保到酒店雅间。见一人:万字头巾,皂纱背子,皂靴净袜。见了董超,热情作揖:“端公请坐!”
董超:“小人眼拙,不知尊驾有何吩咐?”
那人:“坐下说,稍候便知。” 又让酒保:“去请薛端公来,就说同巷的董端公在此。”
不多时,薛霸也被请来。三人坐定,酒保摆上丰盛酒菜。
酒过三巡,那人从袖中摸出黄澄澄十两金子,拍在桌上:“二位端公,小小心意,一人五两。有件小事相烦。”
董超、薛霸对视一眼,假意推辞:“尊官面生,无功不受禄!”
那人压低声音:“二位可是押送林冲去沧州?”
董超:“正是,府衙差遣。”
那人阴笑:“好!明人不说暗话!我是高太尉府心腹,陆谦陆虞候!林冲是太尉死对头!今奉钧旨,这十两金子送与二位!只求一事——莫走远,寻个僻静无人处(比如前面野猪林),结果了林冲!就地讨张回执(死亡证明)回来复命!开封府那边,自有太尉担待!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董超佯装为难:“这……怕是不妥吧?公文只说押解活人,没让杀人啊!林冲年纪不大,路上死了,上头查问起来……”
薛霸一把按住董超,对陆谦堆笑:“陆虞候放心!董超胆小,我薛霸明白!太尉叫咱死,咱也得死!何况还有金子拿?这事包我二人身上!前面野猪林,就是好去处!快则两程,慢则五站,定叫那林冲‘病故’!”
陆谦大喜:“薛端公爽快!事成之后,揭下林冲脸上金印(犯人刺青)为凭,再谢十两金子!” 三人又吃了几杯,陆谦结账走人。
董超埋怨薛霸:“你答应的忒快!”
薛霸掂着金子冷笑:“蠢货!高太尉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不拿金子,等着被收拾?拿了金子,做了事,往后还有靠山!何乐不为?” 两人分了金子,各自欢喜回家取了水火棍(公差武器),去使臣房提了林冲,押解上路。
地狱旅程。
第一天走了三十多里,找了家“官准”不要钱的客店歇下。林冲棒疮(脊杖伤口)初时不显,第二日顶着六月酷暑赶路,伤口发炎,浑身滚烫,一步一挨,痛苦不堪。
董超骂骂咧咧:“晦气!摊上你这魔头!沧州两千里,你这龟速,猴年马月到?”
林冲忍痛:“端公息怒……棒疮发作……天又热……担待则个……”
薛霸冷笑:“少废话!走不动也得走!”
傍晚投店。林冲懂事,不等公人开口,主动拿碎银子让店小二买酒买肉,还籴了米煮饭,请董超、薛霸吃。两人假意劝酒,把林冲灌得烂醉,戴着枷倒在一边。
薛霸去烧了一锅滚开的沸水,倒进脚盆,狞笑:“林教头,洗个脚好睡!” 林冲挣扎起来,但枷锁碍事,弯不下腰。
薛霸“热心”道:“我帮你洗!” 不由分说,抓起林冲双脚,狠狠按进滚水里!
“啊——!” 林冲一声惨叫!脚上皮肉瞬间烫得红肿溃烂,满是潦浆泡!
薛霸还骂骂咧咧:“给脸不要脸!老爷伺候你,还嫌烫?!”
林冲疼得钻心,却不敢回嘴。半夜,薛霸的谩骂声就没停过。
四更天(凌晨),薛霸就起来烧水做饭,催促上路。林冲脚伤剧痛,加上棒疮发烧,头晕眼花,一步也挪不动。薛霸抄起水火棍就打:“装死?!快走!”
董超假惺惺摸出双新麻绳编的草鞋:“林教头,换上这个,好走路。”
林冲脚上满是血泡,旧草鞋早破了。无奈,只得咬牙穿上新鞋。没走二三里,血泡被粗糙的新草鞋磨破,鲜血淋漓!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林冲忍不住痛哼出声。
薛霸抡棍就打:“嚎什么丧!快走!”
林冲哀求:“端公……实是脚疼……走不动了……”
董超假意搀扶:“我扶你!” 可林冲伤重,搀着也走不快,又挨了四五里。
眼看日头升高,前路被一片黑压压、阴森森的大林子挡住!但见:
古木参天遮日月,枝丫盘错似鬼爪!
根如蟒蛇缠地角,影似妖魔立云霄!
胆大的进去腿也软,气壮的到此魂也消!
董超喘着粗气:“走了一早上,还没十里!这鬼林子,就是野猪林!东京到沧州头一号的凶险地界!多少好汉不明不白死在这儿!走不动了!歇歇!”
三人钻进林子深处,卸下行李包裹,靠着大树根。林冲早已虚脱,瘫倒在地:“呵也……”
董超眼珠一转:“我们也困了,睡一觉再走!” 放下水火棍,靠着树装睡。刚闭上眼,突然诈尸般跳起来:“不行不行!这荒郊野岭没锁链,万一你跑了咋办?我们睡不踏实!”
林冲苦笑:“端公说笑。林冲是好汉,官司吃了,绝不逃跑!”
董超摇头:“空口无凭!要我们放心,得绑一绑!”
林冲心如明镜,知道大限将至,反而平静了:“要绑便绑。”
薛霸立刻抽出绳子,将林冲连手带脚带枷锁,死死捆在树上!勒得林冲几乎喘不过气!
捆结实了,董超、薛霸抄起水火棍,退开几步,脸上凶相毕露!
薛霸狞笑:“林冲!明人不做暗事!不是俺们要杀你!是高太尉心腹陆谦,传钧旨赏金子,叫俺二人在此结果你!带着金印回去复命!早死晚死都是死!今日就成全你,也成全俺哥俩领赏!休怪俺们!只怪你命不好,得罪了太尉!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
林冲闻言,万念俱灰,闭目长叹:“二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能周全,林冲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董超啐了一口:“少做梦!” 薛霸更不答话,高高举起水火棍,凝聚全身力气,对着林冲天灵盖,狠狠劈下!口中大喝:
“林冲!上路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凄厉破空之音,如同虎啸龙吟!从旁边密林中,一道乌沉沉、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黑影,如同雷霆般激射而至!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薛霸只觉得双臂剧震,虎口崩裂!那根精铁打造的水火棍,竟被那黑影凌空击飞!打着旋儿,远远飞入林中!
薛霸和董超吓得魂飞魄散!定睛一看,那击飞水火棍的,竟是一柄碗口粗细、乌沉沉、冷森森的——浑铁水磨禅杖!
紧接着,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震得整座野猪林树叶簌簌落下:
> “撮鸟!敢害我兄弟!洒家剥了你们的皮——!”
鲁智深!如同天神下凡!手提禅杖,怒目圆睁,从树林深处,大踏步杀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