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理工大学的正门,在盛夏灼热的阳光下,被精心装点过。巨大的红色拱门气球上印着烫金的“热烈欢送202x届毕业生奔赴新征程!”字样,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两侧摆放着色彩鲜艳的花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一种属于毕业季的、混杂着离愁别绪与兴奋期待的特殊气息。
衣着光鲜的毕业生们三五成群,簇拥着,谈笑着,在拱门下、花篮旁、巨大的签名墙前,摆出各种姿势合影留念。女孩们穿着飘逸的学士服,妆容精致,手里捧着鲜花;男孩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快门声此起彼伏,青春洋溢的笑脸被定格在相机里,也定格在这个象征着告别与起航的时刻。
“茄子!” “鹏哥!看这边!” “海涛!牛逼!再来一张!” “毕业啦——!”
欢呼声、笑声、祝福声如同潮水般涌动着。阳光有些刺眼,洒在那些崭新的学士服上、锃亮的皮鞋上、精心打理的发丝上,闪烁着一种名为“未来”的光芒。
陈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旧t恤,一条褪色的牛仔裤,脚上还是那双边缘开胶的旧运动鞋。他像一个无形的幽灵,远远地站在校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背靠着一棵枝叶稀疏的行道树,巨大的树影勉强遮挡了些许灼热的阳光。汗水顺着他苍白消瘦的鬓角滑落,浸湿了额前的碎发。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穿过喧嚣热闹的人群,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痛苦,凝望着那片他曾经拼尽全力想要融入、最终却被无情抛出的世界。
他贪婪地望着那象征着知识殿堂的图书馆大楼。多少个日夜,他曾在那彻夜不熄的灯火下苦读,书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是他对抗命运唯一的武器。此刻,那扇巨大的玻璃门敞开着,进出的学生脸上洋溢着轻松和满足。他仿佛还能闻到里面书页和油墨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但那里,再也不会有他的位置了。
他望向那座他曾无数次穿梭其间的材料工程学院教学楼。实验室的窗户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那些精密的仪器、复杂的公式、老师课堂上描绘的未来蓝图…工程师梦的碎片仿佛还悬浮在空气里,却已与他毫无关系。路边巨大的宣传栏上,王海涛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的照片意气风发,下方是他斩获的知名企业offer和参与的重大项目简介。那笑容,像一把锋利的锯子,切割着陈默的神经。
视线扫过热闹的签名墙。他看到张鹏被一群人簇拥着,潇洒地签下大名,然后搂着女朋友对着镜头做出胜利的手势。他看到其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墙上留下或龙飞凤舞、或娟秀工整的名字,那是他们四年青春的印记和对未来的期许。陈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裤兜。他没有笔,更没有资格在那面墙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名字,连同他那破碎的梦想,早就被扫进了名为“肄业清理”的垃圾堆。
“……同学们!”学校广播响起,是校长那熟悉而洪亮的声音,通过散布在校园各处的喇叭清晰地传了出来,也清晰地传到了马路对面的陈默耳中,“今天,你们站在人生的一个重要里程碑上!滨海理工大学用四年时光,为你们插上了知识的翅膀,赋予了你们翱翔的力量!知识就是力量,奋斗铸就未来!母校相信,你们必将秉持‘求实创新’的校训精神,在各自的人生舞台上,书写属于你们的辉煌篇章!无论你们走到哪里,滨海理工永远是你们坚实的后盾!母校以你们为荣!祝同学们前程似锦,鹏程万里!常回家看看!”
“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滨海理工万岁!” “毕业快乐——!”
广播里的祝福语像点燃了最后的引信,校门口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和掌声!彩色的纸屑被抛向空中,如同绚烂的烟花,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毕业生们的头上、肩上,落在崭新的学士服上。一张纸屑被微风卷着,飘过马路,落在陈默脚边脏污的地面上,很快被一只匆匆路过的皮鞋踩进尘土里。
知识就是力量… 奋斗铸就未来… 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的心上。他猛地低下头,剧烈的眩晕感伴随着胸腔深处熟悉的撕裂感汹涌袭来!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剧烈的咳嗽声淹没在马路对面的喧嚣与身边车流的噪音里。他慌忙用手捂住嘴,压抑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声,指缝间渗出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他摊开手,掌心一抹刺目的暗红血丝,在阳光下异常清晰。
他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大口喘息着,额头上布满冷汗。巨大的痛苦和幻灭感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环顾四周:对面是梦想破碎的地方,是再也回不去的“家”;身后,是通往鑫辉电子厂那冰冷流水线的漫长公交线路。天地之大,竟无一处是他的容身之所,无一条路能看到真正的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校门口的喧嚣渐渐平息。毕业生们陆续散去,大巴车拉走了最后欢笑的人群,要去参加学院组织的毕业聚餐。巨大的红色拱门下只剩下几个收拾花篮和横幅的校工。热闹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彩纸和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寥。
阳光灼烧着陈默裸露的手臂。他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穿过马路。他没有走向那曾经无数次进出的校门,而是走向旁边一栋不起眼的行政副楼——教务处所在的地方。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冷气夹杂着消毒水和纸张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楼道里空荡荡的,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心跳声。与校门口的喧嚣相比,这里冷清得像另一个世界。他走到走廊尽头,停在挂着“学籍管理科”牌子的办公室门前。
门开着。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无表情的中年女老师坐在电脑前。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
陈默站在门口,喉咙发紧。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艰难地抬起手,在敞开的门板上轻轻敲了敲。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空洞。
女老师抬起头,透过眼镜片看向门口这个穿着寒酸、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年轻人,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什么事?” “老师…我…我来办退学手续…”陈默的声音嘶哑低沉,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女老师打量了他几秒,似乎在记忆中搜索:“名字?学号?” “陈默…材料工程…学号xxxxxxx…”他报出自己的信息。 女老师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屏幕的光映在她镜片上。“陈默…哦,因病长期缺课,多次联系未果,已进入自动退学流程那个?”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处理一份普通的文件,“材料都准备好了?身份证复印件,退学申请表填好了吗?”
陈默沉默地从那个破旧的背包里,掏出一个同样磨损的透明文件袋。里面是他小心翼翼保存的证件:身份证,还有一张他从校网下载打印后填好的《滨海理工大学学生退学申请表》。在“退学原因”一栏,他颤抖着手,写下了“因身体原因无法继续学业”。在“本人声明”处,需要签名的地方,还是一片空白。
女老师接过文件袋,抽出申请表看了看。“嗯。”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枚小小的公章和一个印台,在表格下方“院系意见”和“教务处意见”处,分别盖上了两个鲜红的印章:“同意退学”。动作熟练而冷漠,仿佛在处理一件与活生生的人无关的流水线产品。
“签个字吧。”她把表格推回陈默面前,递过一支塑料壳的圆珠笔,笔芯已经磨损得厉害,“签在‘本人签名’这里。”
陈默接过那支廉价的笔。冰凉的塑料外壳贴着他汗湿的手心。他看着那张表格。表格上方,学校名称、学院、专业、学号、姓名…这些曾经是他身份象征、承载着希望的信息,此刻显得如此冰冷而遥远。表格下方,“同意退学”那两个鲜艳的红章,像两滩凝固的血渍,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本人签名”那处空白上。握着笔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无法落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签下这个名字。这不仅仅是一个签名,这是对他过往四年所有挣扎与梦想的最终绞杀,是对“陈默”这个身份中最后一点“大学生”印记的彻底抹除,是亲手为自己钉上命运的棺材板!
巨大的悲怆和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肺部的剧痛再次袭来,喉咙里那股腥甜疯狂上涌!他死死咬住牙关,嘴角微微抽搐,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后背瞬间被汗水浸透。他用力攥紧笔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女老师等得有些不耐烦,抬手看了看腕表,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啧。
终于,陈默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吸气声。他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驱使着那只颤抖到近乎痉挛的手,将冰冷的笔尖,重重地按在了那处象征着终结的空白处。
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如此细微,却又如此惊心动魄。 一笔…一划… 扭曲的、僵硬的笔画,艰难地在纸面上延伸、组合。 “陈默”。 两个冰冷的汉字,承载着四年的血泪、挣扎、屈辱和不甘,最终凝固在那张宣告他学生时代彻底终结的表格上。如同墓志铭。
他松开手,那支廉价的圆珠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身体深处,某个支撑了他很久很久的东西,也在这一刻,伴随着那个签名的完成,轰然倒塌,碎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