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肾内科病房的空气,永远滞重。消毒水、药物、以及无数病人和家属散发出的、混合着恐惧与疲惫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陈默坐在母亲李秀兰床边,目光空洞地望着输液架上那袋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母亲枯槁的手臂血管里。
床头柜上,几天前那张催缴单已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但上面刺目的红色欠费数字,却如同烙印般刻在陈默眼底: 累计欠费:¥21,587.40
它像一个沉默的计时器,记录着时间流逝带来的残酷叠加。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护士每天送来的新费用清单,如同冰冷的飞刀,一次次精准地扎向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病人李秀兰 今日费用清单
血液透析:¥580.00 (备注:普通血液透析,单次)
碳酸镧咀嚼片:¥185.00 (用于降血磷)
重组人促红素注射液:¥258.00 (用于改善贫血)
静脉输液(葡萄糖、氯化钠等):¥120.50
床位费:¥60.00
护理费:¥35.00
检验费(血常规、肾功):¥175.00 今日合计:¥1,413.50
陈默麻木地将这张新单子叠在旧催缴单上。那张黄色的催缴单上,红色的欠款数字,已被他用笔颤抖地改成了:¥22,990.90。一个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的天文数字。他知道,明天还会有另一张清单,那个数字会像癌细胞一样,持续地、无情地增长。
病房的门被推开,负责李秀兰的管床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护士。医生是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例行公事地翻了翻床尾挂着的病历夹,又看了看监护仪上微弱跳动的数字。 “陈默是吧?”医生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陈默苍白的脸上,“你母亲的情况,昨天下班前跟你谈过了。慢性肾衰竭终末期,尿毒症期。唯一的根本性治疗手段就是肾脏移植。”
医生的声音平稳,没有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肾源非常紧张,等待时间很长,费用也极其高昂,光是手术费就在三十万以上,这还不包括术后的抗排异药,每年又是好几万。”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陈默的反应,“再退一步讲,就算不考虑移植,维持规律透析,每个月的基础费用也在五千到八千,这还不算随时可能出现的并发症治疗费用。再加上你们之前的欠费……”
医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两张叠在一起的、印着巨额数字的纸。“经济负担非常大。你们家属…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和物质准备。”他说完,示意护士记录了什么,便转身离开了病房,留下一个沉重的、令人绝望的背影。
物质准备?陈默看着那两张催命符般的单子,苦涩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来。他拿什么准备?书包里那个装着零钱和硬币的铁盒早已空空如也,连个响声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色保洁制服、手里拎着水桶和拖把的女人悄悄地挪到陈默旁边。她是负责这个病区的清洁工王姨,皮肤黝黑粗糙,眼角布满深深的皱纹。她看了看昏睡的李秀兰,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对陈默说: “小陈啊…听王姨一句…想办法…想办法把你妈接出去吧…” 陈默猛地抬头,愕然地看着她。 王姨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一种底层人特有的、对巨大机构的本能恐惧。“医院…这地方待不起啊!钱像流水一样淌…你看那数字,一天比一天吓人…再待下去,窟窿越来越大,到时候…到时候就不是欠费这么简单了!”
她的声音更低,更急促:“我在这干了十几年…见过太多了!欠多了,医院真会停药停透析的!到那时候,人卡在病房里,走也走不了,治也治不了,纯粹耗着等…等着收尸啊!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她说着,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仿佛亲眼目睹过那种绝望的惨状。
“还有…”王姨的眼神更加飘忽,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住院部楼下那几个保安…凶得很…听说专门对付欠费时间长又赖着不走的…手段可黑了…小陈,你还这么年轻,背不起这么个大债啊!听王姨的,想办法弄点钱,把眼前的窟窿填上一点,赶紧出院…回家…再做打算…总比在这里被活活耗死强啊!”她说完,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飞快地拎起水桶,低着头快步走出了病房。
王姨的话,像一盆冰冷的脏水,混杂着底层生存的残酷智慧,兜头泼在了陈默身上。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停药停透析?保安?活活耗死?这些字眼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缠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看向母亲,她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弱而艰难的呼吸显示着生命仍在苟延残喘。床头柜上,那两张写着累计近三万欠款和今日一千四百多新费用的单子,在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回到泥塘巷那间死寂冰冷的屋子,陈默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只深棕色、劣质树脂仿木纹的骨灰盒上。它像一个沉重的枷锁,锁在桌角,也锁在他的心头。让父亲一直“住”在这里?这破败、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他做不到。
口袋里只剩下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他数了数,总共不到三百块。这是他目前全部的、看得见的财富。他拿起那个冰冷沉重的盒子,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再次走向那个弥漫着香烛和冰冷气息的地方——滨海西山殡仪馆。
寄存处的柜台前没什么人。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里面,正慢悠悠地喝着搪瓷缸里的浓茶。看到陈默抱着骨灰盒进来,他似乎并不意外。
“寄放?”老头放下茶缸,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丝见惯生死的淡漠。 “……嗯。”陈默的声音干涩。 “手续带了?”老头伸出手。 陈默忙从书包里翻出火化单据和那张简陋的“骨灰盒购买凭证”。 老头慢条斯理地看了看,拉开抽屉找出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和一个小硬纸牌标签。 “姓名?死亡日期?”他拿起一支老旧的蘸水钢笔。 “陈建国……四月六号。” 老头在登记簿上缓慢地写字,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嗤嗤的声响。写完,他拿起那个硬纸牌标签,用同样的钢笔在上面写下: 706 陈建国
“喏,柜子钥匙。”老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枚小小的、带着金属圆环的铜钥匙,把写好的标签穿在钥匙环上,一起推到陈默面前。“一年寄存费八百。按季度交也行,一个季度两百。先交钱才能拿钥匙。”
八百?两百?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口袋里那不到三百块……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小卷零钱,手指颤抖着,将里面面额最大的几张——两张一百,几张二十和十块——数了出来,总共两百四十块。他小心翼翼地将钱放到柜台上。
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钱,又抬眼看了看陈默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他怀里那个劣质的盒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慢吞吞地拿起钱,仔细点了一遍。 “行吧,先收你两百四,算一个季度多点。”他拉开抽屉,把钱放进去,拿出一个破旧的小本子,在上面划拉了几下。“自己去找吧,7楼,柜子706。保管好钥匙,丢了补办要二十块。”他把钥匙和标签往前推了推,重新端起他的搪瓷缸,不再看陈默。
陈默拿起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铜钥匙和那张写着“706”的薄薄标签。钥匙和标签都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两百四十块,只换来父亲栖身方寸之地三个月零几天的资格。
他抱着骨灰盒,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通往骨灰寄存楼层的电梯。电梯老旧,运行时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到达7楼,电梯门打开,一股更加浓郁的灰尘、香烛和冰冷防腐剂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廊。走廊两边,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嵌在墙壁里的金属储物柜。每一个柜门都紧闭着,如同一只只冰冷的、没有瞳仁的眼睛。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陈默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孤独地回响。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带着死亡的寂静和无边的压抑。他按照墙上模糊的指示牌,一排一排地寻找着编号。 700…701…702… 他走过一个个代表着逝去生命的冰冷格子,感觉自己的皮肤也在这片死寂中一寸寸变得冰冷。 703…704…705… 心跳在耳边擂鼓般沉重。 终于,在走廊深处一个光线尤其暗淡的角落,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金属门——706。
陈默停下脚步。他低头看了看怀里这个劣质的、冰冷的盒子,又抬头看了看那个冰冷的、编号706的小门。父亲暴躁的叫骂,醉醺醺的身影,最后冲出家门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所有的过往,都被压缩、封存进这个盒子里,最终将归于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金属格阵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
他颤抖着手,将那枚小小的铜钥匙插进冰冷的锁孔。钥匙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哒”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刺耳。柜门弹开一丝缝隙,里面是黑洞洞的、散发着金属寒气的狭小空间。
陈默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部。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深棕色的骨灰盒,轻轻地、轻轻地推了进去。盒子底部与金属柜底接触,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又无比沉重的摩擦声。
咚。
如同命运最终的落槌。
他慢慢地、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地,关上了那扇小小的金属门。钥匙再次转动,发出“咔哒”一声锁死的脆响。他把那枚带着706标签的冰冷铜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提醒着他,父亲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归宿,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编号,被永久地封存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寂静深渊之中,需要他定期缴纳费用才能维持这卑微的“使用权”。
走廊尽头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却丝毫无法驱散此处的阴冷和绝望。陈默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躯壳,向着电梯口那点微光走去。身后,是706号柜门冰冷死寂的表面,像一块无声的墓碑,也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永远地烙在了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