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课代表刘伟拿着厚厚一沓试卷踏进教室时,初三(三)班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心跳声。空气凝固,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与期待的紧张气息。后天就是周末,而周末之后,就是决定谁能代表班级参加“滨海市初中生物理创新竞赛”选拔的关键时刻。
班主任王老师站在讲台边,神情严肃地扫视着全班:“上周的选拔模拟卷成绩出来了。这次的试题难度和覆盖面都接近正式竞赛,是重要的选拔依据。结合大家平时的物理成绩和综合表现,我和物理老师会初步确定推荐名单。竞赛名额有限,希望大家能理解。”
陈默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竞赛。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意义远超一次考试。这是泥塘巷之外的一条狭窄缝隙,是证明他除了“贫困”、“借读”之外,还有别的价值存在的唯一可能。如果能拿到名次,哪怕只是区级的奖项,中考都可能加分,甚至是一些普通高中的敲门砖!更重要的是,那是一次无需补习班费用、仅凭自己努力就能触碰的机会!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压住了翻涌的紧张。他昨晚几乎没怎么合眼,反复回忆着考卷上的每一道题,尤其是那道复杂的多过程力学综合题和那个关于浮力与密度测量的实验设计题。他没条件做实验,只能一遍遍在脑子里推演步骤,反复咀嚼课本上有限的描述。
“报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卷子。”物理课代表刘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张涛,87。” “林薇,92!” “高强,76。” “王小胖,68…” ……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分数像标尺一样衡量着每个人的位置。陈默屏住呼吸,感觉血液都在往头顶冲。终于—— “陈默,”刘伟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85。” 呼……陈默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激动瞬间席卷全身!85分!这在他参加的历次物理考试里,绝对算得上高分!尤其是那道他反复琢磨的力学综合题,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解题思路明确,步骤完整!实验设计题虽然简陋,但也写清了基本原理和关键步骤。这个分数,加上他平时物理成绩一直稳定在中上游,(虽然从未有过顶尖的拔尖表现,但基础扎实,作业认真,小测验也时有亮点),他觉得,自己有希望!
他几乎是冲上讲台的,接过那张写满红色笔迹的卷子时,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迫不及待地翻看最后那道压轴大题。一个鲜红而巨大的“12”印在题号旁(满分15)。再看解题过程,老师用红笔勾画了几步,旁边写着“思路正确,动能定理运用恰当,此处摩擦力分析欠严密,扣3分。”
陈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摩擦力分析欠严密?他皱着眉,立刻在脑子里重新推演。他记得自己明明考虑了木板倾斜角改变后摩擦力的方向变化和受力分析,虽然写得简略,但关键点应该都涵盖了……一丝隐隐的不安掠过心头,但这不安很快被巨大的喜悦和随之而来的强烈期待淹没了。85分!在班上绝对名列前茅!
整整一天的课,陈默都处于一种既亢奋又极度焦虑的状态。他一遍遍在草稿纸上演算着那道失分的题,试图找出自己“欠严密”的地方,但越算越觉得自己的思路并无根本性错误。他需要找个机会问问物理老师。下课铃一响,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直奔物理教研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条缝。陈默深吸一口气,正要敲门,里面传来的对话声让他硬生生停住了动作。
“……王老师,这个推荐名单,您再看看?”是物理老师李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林薇是班长,品学兼优,一直很稳定,92分也是班里最高,肯定没问题。张涛87分,基础也不错,他母亲昨天还特意打电话来关心过竞赛的事,说孩子在家很努力…这个陈默…虽然他这次考了85分,但这个分数…说实话,有点出乎意料。他平时…起伏比较大,基础不算特别牢固,这次是不是有点超常发挥了?”
陈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贴在门边的墙壁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
王老师的声音响起,带着惯有的平稳和一丝不容置疑:“李老师,成绩是硬道理没错。但竞赛名额代表的是班级整体水平和形象。陈默这孩子…情况你也了解一些。从泥塘巷考进我们学校不容易,学习确实刻苦,但…心理素质和综合应变能力,可能还是欠缺一些。竞赛场上压力大,需要稳定发挥。”
李老师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
“没什么可是。”王老师打断他,“林薇和张涛的家庭背景和学习习惯更让人放心。而且,”王老师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你看陈默那物理书,破成什么样了?练习册也没订新的。这说明什么?家庭支持力度不够!竞赛是需要投入的,无论是时间还是精力,甚至可能需要额外的辅导资料。他家里能负担吗?万一后续需要投入更多资源,他又跟不上,到时候反而不好看。不如一开始就定下更稳妥的人选。”
陈默的手死死抠住了墙壁粗糙的涂料,指尖传来刺痛。不是因为练习册和破书,而是王老师那平静话语里蕴含的巨大否定,像一盆冰水,将他所有的激动和期待浇了个透心凉。不是因为题目本身,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他来自泥塘巷,因为他买不起新练习册!因为他有一个喝醉的父亲和一个生病的母亲!这些,成了否定他努力成果、断绝他唯一上升通道的原罪!
“就这样定了,名单就报林薇和张涛上去。”王老师一锤定音,“陈默那里……你找个时间委婉安抚一下,就说他这次进步很大,继续保持,以后还有机会。别让他有情绪。”
陈默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步地后退,离开了办公室门口。走廊里空无一人,惨白的灯光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手里的物理试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下午放学,陈默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校门。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城市上空,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尽量避开人流,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到泥塘巷附近那个熟悉的、永远散发着油腻腻香气的小炒摊前时,摊位老板正挥舞着锅铲,爆炒着一份猪肝,呛人的油烟混合着浓烈的猪油香味扑面而来。陈默的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那股油腻的味道,平时或许是底层生活里一丝廉价的诱惑,此刻却像千百只油腻的手,粗暴地将他摁进现实的污泥里。他想起了王老师的话——“家庭支持力度不够”、“练习册也没订新的”、“来自泥塘巷”……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林薇和张涛。他们正站在巷口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等着校车(七中有专门接送部分学区外学生的校车)。林薇背着印着卡通图案的双肩包,和张涛轻松地交谈着什么,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张涛手里正拿着一个崭新的、印着知名教辅品牌Logo的文件袋。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与泥塘巷格格不入的洁净和松弛感。
陈默站在原地,像生了根。他看着他们,看着林薇那干净明亮的笑容,看着张涛手中崭新的文件袋,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85分物理卷。卷子上那个鲜红的分数,此刻像是对他最大的讽刺。85分又如何?85分在泥塘巷的出身面前,在买不起练习册的窘迫面前,在王老师那句轻飘飘的“基础不稳”面前,一文不值!它甚至换不来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他的额头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瞬间连成密集的雨幕,狠狠砸在陈默身上、脸上,冰冷刺骨。
林薇和张涛似乎也发现了瓢泼大雨,惊呼一声,迅速躲进了公交站台的遮雨棚下。
陈默却没有动。他就那样僵硬地站在泥塘巷肮脏巷口外的马路上,站在骤然而至的暴雨中央。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头发、脸颊、衣服,将他单薄的身体包裹在刺骨的寒意之中。泥塘巷里各家各户慌忙关门窗、收晾衣物的嘈杂声响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不清。
手里的试卷被雨水迅速打湿,纸张变得绵软无力,红色的分数和那些决定了他命运的评语开始一点点晕染、模糊、最终化作一片绝望的猩红,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脚下迅速汇聚的水洼里,被肮脏的泥水吞没。
整个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冰冷的触感反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他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雨水是咸的?还是他脸上有什么其他的温热液体混了进去?分不清,也不需要分清。
他像一尊被雨水浸泡的、冰冷的石雕,固执地站在命运的暴雨里。泥塘巷就在身后,散发着它固有的潮湿、阴暗与绝望的气息,像一张巨大的嘴,无声地提醒着他无法挣脱的归途。前方的公交站下,林薇和张涛模糊的身影,则代表着另一个他永远无法真正触及、如今连靠近的资格都被剥夺的世界。
雨水冲刷着少年苍白麻木的脸庞,冲不去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绝望。那张被雨水彻底打湿、字迹晕染成一坨模糊红渍的试卷,像一块沉重的墓碑,无声地埋葬了他刚刚燃起、又瞬间被无情碾碎的微小火光。暴雨如注,世界一片喧嚣的冰冷,只有他和他脚下那摊吞噬了红色的泥水,寂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