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妹,苦了你了……”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紧接着,端王爷也跨步上前,拱手见礼,与长公主低声寒暄了几句,话语间满是旧日情谊与关切。
待宗室长辈见过,诸皇子公主们按序上前,恭敬地向这位功勋卓着的皇姑母行礼问安。长公主含笑一一颔首,随即,她微微侧身,朝后方的车驾方向招了招手。
众人的目光随之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东陵皇族华美服饰的少女,步履轻盈地走上前来。她乌木般亮丽的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衬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眉眼灵动,顾盼生辉,举止间带着异域的大方与皇室特有的矜贵。她行至皇帝面前,依照东陵皇族的礼节,双手优雅地交叠于胸前,躬身行礼,声音清脆悦耳:
“辛夷昭阳,拜见陛下。”
当年辛夷昭阳降生,长公主便将喜讯传回西魏。皇帝感念皇妹和亲之功,又因这是皇妹的长女,特下旨册封其为浏阳郡主。如今,是辛夷昭阳人生中第一次踏上母亲故国的土地。
皇帝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亭亭玉立的少女,见她眉宇间依稀有着长公主年轻时的神韵,那份灵动与无畏更是如出一辙,眼中不禁流露出真切的喜爱。他亲自伸手,将辛夷昭阳扶起,语气温和慈爱:
“朕身为昭阳的舅父,山水远隔,竟是第一次相见,实在有愧。”
他顿了顿,看着少女清澈无惧、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故意带了几分逗弄的笑意问道:“昭阳远道而来,舅父甚喜。如此,昭阳可想向舅父讨个见面礼?”
辛夷昭阳闻言,双眸一亮,竟真的毫不扭捏,落落大方地朝着皇帝伸出了白皙的手掌,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
“昭阳!不可放肆!”长公主见状,眉头微蹙,立刻出声轻斥。
皇帝却愉悦地朗声大笑起来,对着长公主连连摆手,眼中满是包容与宠溺:“无妨,无妨!皇妹不必拘着她。朕瞧着昭阳这般天真烂漫,率真可爱,心里欢喜得很!”
他转向辛夷昭阳,语气带着长辈的慈祥与帝王的承诺:“来,随朕入殿吧。给你的见面礼,朕早已备下多时了。”
烛台将大殿映得通明,众人鱼贯入殿,按序落座。此番家宴,后妃中唯有诞育睿王的郦妃与晋王之母淳妃得以列席。
“昭阳此番进京,朕定要好好补偿你。”皇上抚须大笑,当即便赐下数箱珍宝予外甥女。镶玉珊瑚树与缠枝香炉被宫人依次捧入,珠光映得辛夷昭阳鬓间步摇轻颤。
宴席初开,皇上与长公主忆起年少趣事。
端王爷执盏笑谈间,太子妃身侧的小皇孙晁允业正歪着脑袋打量新来的表姑——那梳着双环髻的少女忽地冲他眨眼,惊得孩子攥紧了母亲衣袖。
“昭阳可想过在京中择婿?”皇上话锋一转,满殿银箸霎时凝滞。
蟠龙烛爆了个灯花,映得辛夷昭阳面颊绯红:“舅父要办接风宴任我挑选?”
“正是!”皇上击掌笑道,“但凡昭阳中意,朕即刻赐婚。”
长公主轻咳一声,却见女儿已起身离席:“说起这个,昭阳倒好奇京中那位青天老爷——”她提着石榴裙转了个圈,“原以为是位白须老翁,谁料竟是个年轻郎君!”
“昭阳!”长公主蹙眉轻斥,腕间翡翠镯撞在案几上叮当作响。
少女吐了吐舌坐回原位,发间金蝶钗翅却仍颤个不停。
皇上眼底掠过精光:“昭阳说的可是裴卿?”
“正是大理寺少卿裴寂。”长公主接过话头,指尖摩挲着青玉盏沿。对面睿王执壶的手微微一滞,酒液在夜光杯中荡起涟漪。
“裴大人生得如何?”辛夷昭阳托腮追问,“若是脑满肠肥之辈,我可不依了!”
“昭阳郡主多虑了。”端王爷忽然撂下银箸,“裴少卿风姿卓然,便是立于王孙公子间亦不逊色。”他话音未落,晋王手中象牙箸“嗒”地轻响一声。
皇上目光扫过诸子,笑意愈深:“三弟所言不虚。裴卿才貌双全,昭阳若有意,朕便为你做主。”
辛夷昭阳起身行礼时,腕间十二铃金镯叮咚作响:“那昭阳便等着接风宴了。”
她眼角瞥见小皇孙正扒着案几偷瞧,顺手将面前玫瑰酥推了过去。
小皇孙晁允业看了身旁的太子妃一眼,而后冲着辛夷昭阳咧嘴一笑,甜得对方心都快化了。
……
夜幕初垂时,宫宴在丝竹声中散去。
睿王晁胤隆跟在郦妃轿辇后头,穿过两道垂花门便到了兰馨宫。
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出清响,惊飞了栖息在梧桐枝头的雀儿。
郦妃扶着翡翠步摇转过屏风,烛台将她的影子投在十二幅织锦屏风上。
虽已年过四十,那截露在云锦宫装外的脖颈仍似羊脂玉般莹润。
她回身冲儿子招手,腕间三寸宽的缠枝金钏碰出细碎声响:“胤隆快坐,小厨房新制的蟹粉酥还热着。”
晁胤隆倚着螺钿圈椅屈起右腿,玄色蟒袍下摆堆在青砖地上。
案几上错落摆着七八样点心,最显眼处那碟蝴蝶酥烤得金黄酥脆,正是他十四岁生辰时闹着要吃的民间点心。
当年为了这个,郦妃还特意从宫外请了白案师傅。
“母妃当我是三岁孩童么?”他捏起块蝴蝶酥轻笑,碎渣落在玉色前襟也浑不在意,“上月礼部送来西域贡酒,倒比这些甜腻东西强些。”
郦妃捻着绛红帕子替他拭去嘴角碎屑,忽地挥退左右。
待殿门吱呀合拢,她指尖点在甜白瓷碗沿:“今日长公主特意带着浏阳郡主给裴寂敬酒,你当真不着急?”
晁胤隆舀了勺杏仁甜羹,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这羹汤似乎比往日淡了些,想是御膳房换了熬糖的师傅。
他慢悠悠咽下这口才开口:“孙洪雷前日猎了头白狐,说是要送给洛家那位退过亲的小姐。”
“你是说抚远将军府的洛昭寒?”郦妃涂着丹蔻的指甲划过案上缠枝莲纹,“那丫头年初不是被武威将军府退了婚?”
“正是这位。”晁胤隆将空碗推至案几中央,碗底残留的糖浆在烛火下泛着琥珀色光晕,“上月她在西市马场,三箭射穿了三个移动靶心。”
郦妃腕间金钏猛地撞在青玉镇纸上。她倾身向前,鬓边累丝金凤衔着的东珠颤巍巍晃:“你是要让洪雷娶这么个野丫头?那浏阳郡主可是长公主独女!”
夜风卷着更鼓声穿过雕花槅扇,晁胤隆腕间佛珠突然断了线。
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了满地,有一颗径直滚到博古架下的阴影里。
他俯身去拾,声音闷在织金蟒袍里:“洪雷说洛小姐驯马时,能把烈马鬃毛编成小辫。”
郦妃气极反笑,翡翠耳坠子打在腮边:“你当这是孩童过家家?裴寂如今教着皇长孙,若再与长公主联姻,怕是如虎添翼了!”
“母妃看这甜白瓷可好?”晁胤隆突然举起空碗对着烛火,薄胎透出朦胧光晕,“前朝官窑烧了三百窑才得这么一套,如今不也成了盛糖水的器皿?”
郦妃怔怔望着儿子侧脸,烛光在他眉骨处投下深深阴影。
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突然撞进记忆——八岁的胤隆攥着块蝴蝶酥缩在兰馨宫门槛,御膳房送来的糕点被下了毒,他再不肯碰任何吃食。
“你若当真放不下。”她突然伸手按住儿子腕骨,护甲硌得人生疼,“展氏都进门三年了,难道还比不过……”
晁胤隆霍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案几角发出脆响。
他背对母亲立在狻猊香炉前,看着青烟从兽嘴中袅袅升起:“洪雷五日后要去洛府送白狐皮。”
更漏声又响过一轮,郦妃扶着案几缓缓坐直身子:“既如此,本宫倒要瞧瞧这位洛小姐是何等人物。”
她伸手理了理儿子歪斜的玉带,“若当真不成,长公主府那边咱们再争取争取。”
“母妃且宽心。”晁胤隆转身时已换上平日温润笑意,顺手拈了块蟹粉酥,“您宫里小厨房该换糖了,这杏仁羹淡得很。”
檐角铜铃又响,惊得值夜宫女险些打翻灯笼。
郦妃望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吩咐贴身嬷嬷:“把库里那匣子南洋冰糖送去小厨房。”
更深露重,睿王府的马车碾过朱雀大街青石板。
晁胤隆掀开车帘望了眼墨色天幕,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新换的佛珠——方才那颗滚进暗处的终究没寻回来。
……
暮色四合时分,宁馨宫的琉璃瓦上落了层薄霜。
淳妃端坐在黄花梨透雕卷草纹圈椅里,葱白指尖捏着本翻旧的《妙法莲华经》。
鹤嘴香炉吐着青烟,将她素净的月白襦裙染上檀香味。
晋王晁胤曦撩起锦帘进来时,正看见母亲将经书搁在缠枝莲纹案几上。
他解了墨狐大氅递给宫人,露出里头石青色四爪蟒袍:“儿臣给母妃请安。”
“坐。”淳妃眼皮都没抬,自顾自斟了盏君山银针。茶汤在越窑青瓷盏里泛起涟漪,映出她眼角细纹——这是宁馨宫主位娘娘全身上下唯一显老之处。
晁胤曦撩袍落座,双手将茶盏推过去三寸:“母妃尝尝新贡的雪顶含翠。”他腕间沉香木念珠碰在案几上,发出闷响。
“啪!”
青瓷盏突然被扫落在地,碎瓷片溅到蟠龙纹砖上。
候在殿外的宫女们齐齐瑟缩,有个小宫女腕间的银镯子磕在门框,叮当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晁胤曦低头看着漫过云头履的茶渍,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因背不出《谏太宗十思疏》被母妃砸了砚台。
他弯腰拾起最大那片碎瓷,指尖被割出血也浑不在意:“南郊御苑的腊梅该开了。”
淳妃广袖下的手猛地攥紧。她最恨儿子这副温吞模样,活像那个人临死前还在替仇人求情的慈悲相。
东暖阁的冰裂纹窗棂透进一缕残阳,正好照在她发间素银簪子上。
“本宫说过不必。”
“儿臣告退。”晁胤曦突然起身,蟒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他转身时瞥见博古架上的青玉观音——那是父皇赏的,可母妃从未让人擦拭过。
殿门吱呀合拢的刹那,淳妃突然扑到地上。
碎瓷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鲜血混着茶渍在砖缝里蜿蜒成诡异的图腾。
二十年了,她始终记得那个飘雪的清晨,乳母抱着裹在明黄襁褓里的婴孩跪在雪地里:“娘娘,这是陛下赐的名。”
……
东宫暖阁里,缠枝莲青花地灯将晁允业的小脸照得透亮。
他舀着甜羹的银匙突然顿住,抬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母妃,这羹太甜了。”
太子妃就着儿子的银匙抿了一口。蜂蜜的甜香在舌尖化开,让她想起大婚那日合卺酒里的枣香。
她将甜羹挪到旁边,翡翠耳坠随着动作轻晃:“那咱们吃水晶肘子可好?”
晁允业却推开缠枝莲纹瓷碗,正襟危坐的模样活脱脱是个小号太子。
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蟠龙玉佩,那是父皇去年亲赐的及冠礼:“前日去上书房,听见皇叔们议论裴先生和表姑姑的婚事。”
太子妃手中帕子倏然攥紧。
烛台上爆了个灯花,将她眼底水光映得清清楚楚。业儿仰起脸时,眉梢那道皱痕与他父王当年思索国事时一模一样。
“母妃知道裴大人与洛姑娘的事么?”晁允业突然压低声音,像只偷食的猫儿,“那日去端王府,我看见洛姑娘用马鞭卷走了裴大人的官帽。”
暖阁外的更漏滴答作响,太子妃望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听见自己年轻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臣妾觉得裴大人与洛小姐甚是相配。”
“业儿。”她伸手将儿子揽进怀里,闻见孩童衣领间的奶香味,“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两心相悦。”
晁允业把脸埋进母亲云锦宫装,声音闷闷的:“可是皇祖母说,先生若尚了郡主,就能帮我们对付其他党争。”
“业儿。”太子妃突然扳过儿子肩膀,指尖都在发抖,“记住,真心不该是筹码。”一滴泪砸在蟠龙玉佩上,将金丝镶嵌的龙目浸得模糊不清。
窗外,北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晁允业伸出小手替母亲拭泪。他腕间系着的五色丝绦扫过太子妃下颌,那是去年端午裴寂亲手给他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