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焦土气息穿过残垣断壁,顾长安的靴底碾过碎瓦片时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贴着醉仙楼斑驳的外墙移动,面具下的伤口正渗出温热的液体。方才那场爆炸震得他耳中嗡鸣未止,此刻却能清晰听见二楼雅间传来的琵琶声——是《霓裳羽衣曲》的变调,轮指间带着刻意的滞涩。
\"将军。\"阿丑的声音从墙角阴影里浮出来,少年手里捧着个沾满泥土的漆盒,\"银杏树下的棺材是空的,只有这个。\"盒盖上的五福捧寿纹被利器划得支离破碎,露出内里暗红的底色。顾长安用银簪轻挑锁扣,盒中躺着半枚玉带钩,钩头雕着衔珠凤鸟——与永宁寝殿帐钩如出一辙。
琵琶声突然断了。二楼支摘窗\"吱呀\"晃开半尺,泼下的茶汤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迹。顾长安嗅到熟悉的茉莉香混着龙脑味,正是蜡丸里残留的气息。他按住阿丑的肩膀,在少年掌心写下\"三\"字——这是当年金吾卫夜巡的暗号。
瓦当上的露水突然震颤。顾长安猛地将阿丑推向马厩,自己则旋身贴住拴马桩。三支弩箭钉入方才站立的位置,箭尾缀着的铜铃还在微微晃动。他眯眼望向箭矢来处,醉仙楼屋顶的鸱吻后闪过半张苍白的脸——是务本坊爆炸时见过的东宫典膳。
\"亥时已至。\"阿丑压低声音递来截焦木,炭化表面刻着歪斜的时辰标记。少年指尖沾着可疑的暗红,顾长安认出那是混了朱砂的雄黄——端午节画额辟邪的配方。木条断裂处露出新鲜断面,显然刚被人从某处机关拆下。
二楼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顾长安趁机翻上回廊,透过雕花槅扇看见个戴帷帽的女子正在抚琴。她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翡翠戒,戒面在烛火下泛出诡异的蓝绿色——与永宁毒斑发作时的色泽一模一样。琴案上摆着个鎏金香炉,升起的青烟在空中凝成模糊的宫商符号。
\"顾将军好雅兴。\"女子突然开口,声音却像被砂纸磨过般嘶哑。她掀开帷帽露出布满瘢痕的脸,右眼下用金粉点着泪痣。顾长安的刀尖微颤——这分明是柳十一娘的面容,可方才分明亲眼见她七窍流血而亡。
阿丑突然在楼下吹响柳哨。急促的三长两短,是他们发现密道时的暗号。顾长安假作踉跄撞翻琴案,在女子扶案的瞬间扯开她的袖口——小臂内侧的皮肤光洁如初,根本没有毒斑痕迹。
\"梳头娘子等您多时了。\"假柳十一娘咯咯笑着拍手,房梁上突然坠下个鎏金鸟笼。笼中鹦鹉的尾羽缺了三根,正歪头啄食着染红的粟米。顾长安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畜生左爪戴着个银环,环上\"梨园\"二字正是当年他亲手所刻。
地板传来有节奏的震动。顾长安佯装去捡滚落的琴轸,指尖触到地缝渗出的冰凉液体——是曲江特有的腥甜水汽。假柳十一娘突然暴起,翡翠戒面划过他的面具,鱼胶撕裂声里露出半寸真实皮肤。
\"原来将军也爱这勾当。\"她盯着顾长安脸上未愈的箭伤,突然从发髻拔下银簪。簪头玉玺残角在烛火下泛着血丝,与阴鱼玉佩的纹路竟能严丝合缝。顾长安的袖箭已抵住她咽喉,却见女子主动将脖颈往前送了半寸。
楼下传来重物落水声。假柳十一娘趁机旋身撞开屏风,露出背后绘着曲江渠道的壁画。朱砂标注的三个红点正与桑皮纸地图重合,最西侧那个被新泼的茶汤晕开,化作蜿蜒的红线指向平康坊方向。
\"永宁殿下可等不起。\"女子突然撕开衣领,锁骨下方赫然是新鲜的烙铁痕迹——枯井标记里多添了道竖线。顾长安的刀锋已划破她颈侧皮肤,却见血珠滚落时竟带着诡异的金粉光泽。
阿丑的惊呼从地窖方向传来。顾长安反手掷出银簪击灭烛火,在黑暗中听见机关转动的轧轧声。他循着记忆扑向琴案位置,却摸到个冰凉的金属把手——正是裴十二娘梳妆台上那种鎏金铃铛的放大版。
假柳十一娘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月光从洞开的窗口泻入,照见地上迅速扩散的血泊里浮着金色微粒。顾长安蹲身蘸取些许揉搓,指腹传来熟悉的颗粒感——与务本坊爆炸现场的粉末同源。
地板的震动越来越剧烈。顾长安掀开织锦地毯,露出底下刻满乐谱符号的活板。某个音符凹陷处残留着半片银杏叶,叶脉里渗出的汁液正缓缓腐蚀着木板。他拔出靴中匕首撬开机关,扑面而来的水汽里混着刺鼻的硫磺味。
\"将军小心!\"阿丑的声音伴着破空声传来。顾长安偏头避过飞来的箭簇,箭杆上缠着的五色缕扫过他耳际——褪色的丝线里缠着根银白长发。少年从地窖口抛出条浸水的麻绳:\"下面有十二道闸门!\"
顾长安攥着麻绳滑入黑暗时,听见头顶传来鹦鹉凄厉的尖叫:\"天宝九载!天宝九载!\"垂直的通道壁上布满抓痕,有几处还粘着带血的指甲盖。下坠途中他的膝盖撞到个突起物,摸上去是枚嵌在砖缝里的玉扣——永宁常戴的那对鸳鸯扣中的雄扣。
水声越来越近。顾长安在离水面三尺处稳住身形,看见阿丑正蹲在突出的石梁上摆弄机关。少年脚下的水流打着诡异的旋涡,水面漂浮着许多褪色的五色缕,像一群僵死的蜉蝣。
\"看这个。\"阿丑举起个黑漆匣子,正是柳十一娘临终前滚落的那只。匣盖上的莲花纹渗血处已经凝固,露出底下\"御赐\"两个鎏金小字。顾长安用匕首撬开匣子,里面整齐码着十二片鱼形玉璜——每片都刻着《霓裳羽衣曲》的不同段落。
石梁突然倾斜。顾长安抓住阿丑的后领跃向对岸,身后传来石板坍塌的轰响。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碎木涌来,其中有块雕花板正是醉仙楼雅间的窗棂残件。少年咳嗽着从怀里掏出湿透的桑皮纸,墨迹晕染间仍能辨认出\"亥时三刻\"的朱批。
水道深处传来铃铛的回响。顾长安将鱼形玉璜拼成圆环,缺口处正好是阴鱼玉佩的形状。阿丑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用雄黄画的简易地图——三个红点连成的三角中央,标着个小小的枯井符号。
\"是调虎离山。\"顾长安攥紧玉璜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水道里荡出重重回声。他想起永宁毒斑最严重那次,少女也是这般蜷缩在曲江亭的栏杆旁,望着水面说\"那些金粉像不像贵妃娘娘的指甲屑\"。
阿丑突然扑进水里。少年再浮上来时手里抓着条系满铜铃的麻绳,绳结方式与狼卫弩箭上的系法完全相同。顾长安帮他把绳子缠上石笋,发现每个铃铛内壁都刻着\"天宝\"年号,最旧的那个已经磨出了\"九载\"的轮廓。
\"梳头娘子来了。\"阿丑拧着衣角的水突然僵住。黑暗中有团模糊的白影正顺流而下,顾长安拔刀时搅动的水波惊散了缠绕其上的五色缕。浮尸翻卷的衣袖露出小臂——上面用金粉绘着完整的《霓裳羽衣曲》工尺谱。
尸体的翡翠戒指卡在石缝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顾长安用刀尖挑开覆面的白发,下面赫然是裴十二娘肿胀的脸。她大张的嘴里塞着团绢帕,帕角绣着梨园特有的双燕纹——与木牌上的鎏金纹样如出一辙。
水道突然传来闸门开启的轰隆声。顾长安拽着阿丑扑向右侧支洞,激流冲走了裴十二娘的尸体。在拐弯处的石壁上,他看见用血画着的枯井标记,旁边是三个歪斜的宫商符号——正是务本坊爆炸时金色粉末组成的乐句。
\"是《霓裳》第十叠的起调。\"阿丑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属于少年的沧桑。他指着洞顶垂下的钟乳石,那些石笋的阴影在水面组成了半曲乐谱。顾长安的阴鱼玉佩突然发烫,玉上血丝正顺着纹路流向中心缺口。
远处亮起幽蓝的磷火。借着微光,顾长安看见水道尽头站着个戴幂篱的身影。那人左手持着鎏金铃铛,右手提着个渗血的鸟笼。笼中鹦鹉的叫声隔着水雾传来,破碎得像是垂死之人的呓语:
\"枯井…嫁妆…玉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