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裹挟着初春的寒意,在芦苇丛中蜿蜒流淌。顾长安蜷缩在一片高耸的芦苇后,湿透的衣衫紧贴着伤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十八处箭伤。月光透过芦苇间隙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咳——\"他猛地捂住嘴,却仍有一缕鲜血从指缝渗出。远处叛军的火把在河对岸游移,犬吠声隐约可闻。顾长安将身子压得更低,右手始终按在怀中的黄绢上。
\"搜仔细些!那金吾卫受了重伤,跑不远!\"粗犷的嗓音隔着水面传来,惊起几只夜鹭。顾长安屏住呼吸,看着火把的光亮沿着河岸渐渐远去,这才松开紧咬的牙关。
他颤抖着取出黄绢,借着月光再次确认内容。绢上墨迹有些晕染,但字迹依然清晰:\"…贞观二十三年,沈氏女婴托付杨玄琰,改姓杨,讳玉环…\"最后盖着顾氏先祖的私印。顾长安指尖发颤,这薄如蝉翼的绢书,竟藏着足以倾覆朝堂的秘密。
芦苇忽然无风自动。顾长安猛地收绢入怀,左手已按上腰间断刃。一只灰兔窜过草丛,他紧绷的脊背这才稍稍放松。伤口又开始渗血,染红了临时包扎的布条。他摸索着从芦苇根部扯下几株白茅,放进嘴里咀嚼。苦涩的汁液弥漫口腔,却让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顾长安终于拖着身躯离开河滩。每走百步就要倚树歇息,三处贯穿伤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途经一处荒废的茶寮,他踉跄着扑向水缸,却见水面倒映着一张布满血污的脸——这还是那个在朱雀大街策马而过的金吾卫将军吗?
\"驾!\"官道上突然传来马蹄声。顾长安闪身躲到断墙后,看见五六个叛军斥候疾驰而过,为首者腰间赫然挂着金吾卫的铜牌。他死死攥住墙砖,碎屑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那些都是同胞的遗物…
正午时分,他躲进山脚的破庙。褪下残破的铠甲时,三支断箭随着血块掉在地上。顾长安撕开里衣,发现两处伤口已经泛白化脓。他从香炉抓了把香灰按在伤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死死咬住木棍没发出半点声响。
\"太子殿下…\"他摩挲着染血的东宫令牌,想起半月前在兴庆宫的情形。那时叛军还未逼近长安,太子李俶在梨树下拦住他:\"顾卿,若事有不测…\"话未说完,就被匆匆赶来的杨国忠打断。如今想来,太子或许早有预感。
庙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顾长安警觉地贴窗窥视,见几个村童正在溪边捉鱼。最小的女孩忽然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他急忙隐入阴影,却听那孩子嚷道:\"阿娘!庙里有神仙!\"
顾长安苦笑。他现在这副模样,怕是比恶鬼更骇人。趁村民被惊动前,他拖着伤腿从后窗翻出,钻进庙后的松林。林间腐叶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不知走了多久,他撞见一座新坟,简陋的木牌上刻着\"慈父刘公之墓\"。
坟前供着半块胡饼。顾长安盯着食物,喉结滚动。最终却只是对着坟茔郑重一揖:\"借贵宝地歇脚。\"说罢靠着墓碑坐下,小心掰下一角胡饼含在嘴里。干硬的饼渣混着血味,却是三天来第一口粮食。
暮色四合时,林间传来窸窣响动。顾长安握紧断刃,却见是个背着柴禾的老丈。老人见到他先是一惊,待看清他残破的军服,颤声道:\"将…将军?\"
\"老伯莫怕。\"顾长安想站起来行礼,却栽倒在坟前。再醒来时,已躺在温暖的草榻上。茅屋低矮,墙上挂着蓑衣斗笠,灶台飘着粟米粥的香气。
\"将军伤得不轻啊。\"老丈用热巾擦拭他胸前的伤口,\"小老儿儿子也在军中,说是去守潼关了…\"浑浊的眼泪滴在顾长安伤痕累累的胸膛上。
顾长安想起父亲最后一次为他整理铠甲的样子,眼眶发热。他从怀中摸出半块碎银:\"请老伯帮我寻些金疮药。\"
老人却推开银子:\"使不得!王大夫家的二小子前日才从长安逃回来,说叛军见官就杀…\"突然压低声音,\"将军可是要寻太子?\"
顾长安瞳孔骤缩。老丈从灶台暗格里取出个油纸包:\"昨儿个有队官兵路过,丢了这个。\"展开油纸,里面是半块被血浸透的蒸饼,隐约可见\"灵武\"二字。
烛火噼啪作响。顾长安盯着蒸饼上的字样,想起太子曾提过灵武的别院。他挣扎着起身行礼:\"老伯大恩…\"
\"快躺下!\"老人按住他,\"东南十里有个渡口,每日寅时有货船往南。撑船的马老三与我相识,就说刘老汉让你来的。\"说着从梁上取下个竹筒,\"这是自家酿的蛇酒,路上止痛。\"
子夜时分,顾长安换上老人给的粗布衣裳,将铠甲埋在后院梨树下。临行前,老丈突然拽住他袖子:\"将军,大唐…还能好吗?\"
顾长安望向长安方向,那里的夜空仍泛着诡异的红光。他轻轻按住老人颤抖的手:\"只要太子还在。\"
踩着露水走到渡口时,残月正挂在桅杆顶端。货船上的马老三听完暗语,默默指向堆满麻袋的船舱。顾长安蜷缩在散发着稻谷香的角落里,听着桨橹划破水面的声响。怀中的黄绢贴着心口发烫,太子令牌在袖袋里沉甸甸的。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船舱时,他摸到腰间暗袋里的玉簪——那是上元节宫宴时,那位着鹅黄襦裙的姑娘遗落的。当时她隔着屏风对他笑,眼角泪痣如星。
\"沈姑娘…\"顾长安摩挲着玉簪上的缠枝纹,突然僵住。前朝皇室,正是姓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