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挑剔的眼神从陈年身上掠过并没有多加停留，手杖落到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前面带路的陈年很明显身子一颤本就和他们保持的距离在他匆匆的步履下更远了。
与查尔斯一门心思想见陈宪之相对的威廉反而将大部分注意力都给予了这院内的陈设布置，他极少上岸除了洁癖以外更多是不屑，但他一直有所耳闻这里的富贵和高雅，这间院子很明显是比不上刚刚去过的侯府，那样富丽堂皇又充满格调的装潢让他充满惊艳，但依旧是很典雅的感觉。
他的步调慢了下去引得前方的查尔斯不满地催促他“你总有机会。”
威廉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欲在这种时候给他找不痛快，于是点点头跟上他。
在陈年七转八绕的带路下，查尔斯终于见到了人，陈宪之坐在院里抱着狗眼神含笑地看着两个孩子玩秋千，听到动静回头喊陈年“小年你——查尔斯？”
他脸上轻松的笑意僵硬在脸上，像是拙劣的小丑面对被观众拆穿的表演的虚假后的仓惶但很快这个青年脸上又显露出了恰当的惊喜和不易察觉的热切。
威廉冷淡的视线一直锁定在他身上，青年放下怀中的小狗起身站在原地等着查尔斯拥住他，只有最开始的仓惶有些失态，余下来说是一个很标准的和爱人重逢时应有的反应，如果硬要说，他可能太平淡了。
但也不算平淡，因为他也拥住了查尔斯，因为激动而红起来的脸和不知所措的语调和动作让那条傻狗看起来很开心。
威廉冷淡的观看完这场重逢大戏后用手杖为自己博得了应有的关注，他平静的面孔盯着查尔斯“很不想打扰你的情绪，但弟弟你应该帮我介绍一下。”
查尔斯暗地里瞪了他一眼，对他的不识时务很不高兴，他冲威廉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威廉在心中违反礼数翻了个白眼，哦天啊，他甚至都不愿意让这个青年多走一步反而这样对待客人，查尔斯你真的太失礼了！
但出于不想毁掉现在还算融洽的氛围，他暂时忍受了查尔斯的无礼还是走了过去，然后他听着查尔斯对那个漂亮的青年说了句什么，语言不通就是这点不好。
“这是威廉我的哥哥。我想给你个惊喜所以我来了，赶在对你们来说应该团聚的节日里。”
然后他转向威廉“好了放下你的傲慢吧威廉，来和杰西卡打个招呼，像我教过你的那样，e！”
威廉深吸一口气，握着手杖的手指有片刻的收紧，他微微躬身配合着这个青年不算高大的身量伸出手，用着生疏的语调说“很高兴见到你陈。”
陈宪之略微犹疑一下很轻的握了下他的手然后收回，他还贴心地用了洋语“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威廉先生。”
好的，现在看来让查尔斯痴狂的人比他要有礼貌得多。威廉很满意他没有手汗也很礼貌疏离，但他依旧抽出丝巾慢慢地擦手，他可忘不了他刚刚抱狗了，查尔斯不嫌弃他不行，愿意握手就已经很给查尔斯脸了。
他的动作让陈宪之有些尴尬，查尔斯亲热的凑在他身边解释“威廉有洁癖，而且狗毛过敏。”
威廉扫了眼不远处被几个少年控制着但依旧在往他这个方向打量的玄英身上危机感拉满主动跟查尔斯说“事实上，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查尔斯显然也并不关心他，还是陈宪之别开查尔斯旁若无人凑过来的脸喊来陈年招待他“小年，你带威廉先生去休息。”
陈年被他喊了一声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轻轻应了，出乎威廉意料地他用娴熟的洋语跟他说“威廉先生请跟我走。”
威廉的惊讶被很好地隐藏在他惯常戴着的冷漠面具后，但他显然对陈年的兴趣已经被挑起，不再关注查尔斯的幼稚举动，他礼貌跟陈宪之点点头便跟着陈年离开。
温熠很显然也不打算让陈年自己招待威廉，挣扎地看了看分外碍眼的查尔斯还有离开的陈年，咬咬牙抱起玄英跟上陈年。
对不起了舅舅，但谁叫你自己不争气。
陈琢有些愣住了但看陈宪之现在顾不上理他也只好小跑着跟上温熠。
人都走了陈宪之的眼神才真正落到他身上，他是在笑着而且笑意到达眼底“外使先生这真是一场惊喜。”
查尔斯抱着他贴近着那熟悉的气息“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多想拥抱你，我已经……期待我们的重逢多时。”
这是理想化的交流，陈宪之靠在他身上配合着回应思索着怎么样哄他高兴。他并不像查尔斯以为的那样激动，对于早有预料的事说实话也只是在见到人时有些情绪，不过那一刻的惊讶确实是真的。
查尔斯能来他当然高兴，这意味着查尔斯对他的重视度很高让他能拥有更多的筹码站在那场牌局上，而威廉的到来更是佐证这一点。这是高于他私人情绪之前而出现的“公事公办”的利益本能。
但他也不会急切到现在拉着他尝试聊成这样的买卖，他等了很长时间不会差他的两三天。有人愿意重视这个对他无所谓的节日，他也不至于将人家捧上来的真心放到脚下去踩，他一直都是一个合格的情人知道这些男人最想听到什么回答。
“我和刘璟谈过了，在覃塘租界重建成功之前会留在京都，”他颇为娇俏地对他抛了个媚眼“杰西卡你快猜我如何了？”
这副装乖讨巧的模样太过熟悉，他以往只在陈琢好容易在课业上拿了让人惊喜的成绩情况下见到，小孩子借此求夸的样子让他哑然失笑。
“你以往只在沪上虽说宋师同意了你们进入内地，但……不会对沪上产生影响？何况为何要覃塘租界重建？”
覃塘租界的爆炸被刘璟一方压了下来，在电报电话未普及普通人之间的交流还仅限于书信和口而述之的情况下，地头蛇控制舆论和信息传递不是什么难事。在程宋和其他知情人有意隐瞒下陈宪之确实是不知情的，对于查尔斯的壮举和其他一系列的事端，他只是隐约觉察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从查尔斯当时突然到达覃塘和姬乔朋友的失联中有了些不算好的预感。
他们在屋内，查尔斯对着陈宪之放在他手边的奶茶，对后一个问题置若罔闻跟他激动地宣布“因为我已经兼任覃塘外使了！”
他抓住他的手目光灼灼“杰西卡我可以为你创造出伊甸园。”
陈宪之读过上帝的故事对此敬谢不敏，他对生活在理想国中没有兴趣，不过是说的好听一些的宠物观赏园罢了。人类是上帝养出的宠物，倘若要是心甘情愿的成为宠物未免对不起他这一年的苦痛和挣扎。
他只是笑着看他“我现在就在自己的伊甸园中。”
他和祁述在一起有玄英和陈年陈琢，和家人在一起住着一个不大的院子，养一条狗过着不算富贵的生活这是他年少时最想要的生活，他已经达到了，他的伊甸园已经成了现实。人总是要在生活的某个方面知足些不能既要又要，否则被心中不断放大的物欲和不甘吞没沦为毫无理智的野兽并不体面。
查尔斯懂他的潜意识哪怕已有预料也会不自觉地失望“哦，杰西卡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虽然存有自己的私心但他确实也出于对程宋刘璟的不放心提出这个建议“你不喜欢沪上我可以来覃塘，你和你的家人都可以过去。”
在他看来京都并不安全甚至可以说是危机四伏，温钰和刘璟内部夺权之争在此层出不穷，只说程宋的事故虽说其中有他的手笔在，但他能做就代表着其他潜在势力也可以。程宋一个亲王都防不胜防，陈宪之呢？以他和温钰之间的纠缠过往很难说不会被作为报复对象。
他很难接受作为锚点的他再度陷入危机，这对他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他不能保证自己在不理智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这对他和威廉的协议也没有好处。
陈宪之碰了碰他的手示意他松开“没有谁会见人第一面就说让他去和自己生活，查尔斯这并不符合社交礼仪。”
“我只是很担心你。”查尔斯皱着眉忍不住为自己申辩，那双漂亮的眼睛始终跟着他的身影“这里并不安全。”
“我是个成年人记得吗？”他从内屋取出年货的甜点放到他手上“尝尝正不正宗，姬乔寄来的。”
查尔斯看着手上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内心一阵挫败“不要吃甜点！你牙齿都要坏掉了。”
“好了查尔斯。”他顺手揉了揉那一头浓密柔顺的金发弯腰在他唇上轻啄一下“请让我自己选择生活？”
从陈宪之的脸色中，查尔斯也看出来他不是很想提这件事——他已经衡量完了全部的利益得失并且认为自己已经尽人事选择了最理想的道路，那再多说也没必要了。
他垂眸加深这个亲吻。
*
王府的跑马场内，程宋被宋稚推着往骑射靶的方向去，一道修长的身影穿着轻便的着装，拉弓，射箭——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刘璟偏头看见他们，把背上的箭筒甩给侍从皱着眉大踏步地过去斥道“怎么回事，你过来马场做什么！”
宋稚识时务地让他推轮椅的位置刘璟流畅的接过他的位置嘴上也没停。
程宋歪头跟宋稚说“你瞧他，自己生闷气不理人还怪我为何跟过来。”
刘璟反驳“我哪里生闷气！”
“阿璟。”
程宋笑着仰头看他，刘璟看他这样便心不甘情不愿地闭嘴了。
“我不和病号计较。”
宋稚只当看不到两人的反应，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温钰指派了荀宁浅负责他年后的入京叙职。”
程宋手撑在轮椅上托着腮难得的轻松“他不会在这么敏感的时候来京的，何况只是挂了虚职此后再来的可能性也很小。哪怕陛下要求也不会应允，荀宁浅来也合适。阿璟，陛下那——”
他对上刘璟那明显阴翳的眼神识趣地不再刺激他“罢，我不管。但年节宴席陛下是必须要出席的，你心中有数就好。”
程宋不顾刘璟的劝阻强行出院后被勒令在王府养病，对朝廷的诸多事宜也都称病不出。靠近年节因着封印虽说名义上官府事务已暂停打理，但变法事务实在庞杂刘璟接手后一直处理到今日也只有个七七八八，除此之外还有下面官员的密信，所要操劳的便又多了一层。这些程宋还是会和以往一样跟着刘璟一起，不过是主次颠倒由刘璟挑大梁，他过着难得清闲的一个年节。
只是有一个地方让程宋无法苟同，刘璟对于内阁的打压以及小皇帝的禁足让朝中非他们一派的人物群情激奋，他的手段要比程宋更加强硬几乎不留余地，违逆变法者下狱听斩，宫中多余眼线全部拔除使得宫中成了一块铁桶，除了刘璟一方人马谁也无从得知宫内情况，这也就代表着哪怕刘璟将皇帝杀了他们也无从得知。
为了安抚朝中的这种猜测皇帝必须出席年节宴请群臣的宴席，刘璟哪怕决定将他彻底变成傀儡也要有分寸。
这也算是他的……失误。他以往只想着将变法扶持上正途后倘若小皇帝有天资未尝不可以还政于朝。只是此遭让他猛然惊醒，将权力归于不知事被欲望掌控的幼童不亚于将王朝最后一丝气脉断绝。于此——对于刘璟行为便也无话可说。
刘璟收回眼神应道“我明白，不必忧心。”
程宋对他的话不置可否问宋稚“你节后便闲了下来，可有打算？”
宋稚不同于宋毓是留学出身，虽是混血但因着父辈在朝中影响他依旧是从私塾读起多年中第，倘若无那场内乱宋稚现在本应该有个大好前程。而今探花出身的荀宁浅都已担任了沪上市长，一举夺魁的宋一叶反而碌碌于他手下为改革殚精竭虑委实不该。刚巧节后学堂改革基本完成，倘若宋一叶愿意便可谋得个其他差事。
宋一叶瞥他一眼，对他心里拨的什么算盘门清但也不必争辩“任由殿下安排。”
程宋笑得人畜无害“自然委屈不着你的。”
发了，一个状元派去做什么不好。办事靠谱，学习能力超群，沉默寡言话少去哪个岗位都能发光发热为朝廷奉献青春。
“宋毓无法回京你可有安排？年节太过冷清也不好，元城入宫赴宴，你若你不嫌弃便来王府同——”
“他接夫人孩子来京过年节。”
刘璟阻断了他的想法“你也要入宫。”
“……”难道现在进宫见到小皇帝他就有话说吗？大可不必如此急切撕破脸。
程宋试探性努力“我同存希商量不错到时候去探望宪之，况是这腿入宫面圣也会失礼。”
刘璟对他的心思门清儿“他顾不上你们两个，查尔斯不可能给你接触他的机会。威廉同他一起到来恐怕不算什么好事与其过去相看两厌不若跟我进宫。”
程宋扶着额头不想说话，比起面对他的好大侄他更想去查尔斯那里探探虚实。
“此事容后再议，你与威廉说了什么？”
威廉与查尔斯到京都第一步按照流程就要进宫见过小皇帝，但这两位也不知道是主动挑事还是其他什么干脆就略过了宫中直接敲响了王府的大门。
程宋当时正在让大夫看腿，两人便是由刘璟招待，查尔斯没兴趣虚与委蛇随意说了两句便去看顾送的见面礼，反倒是存在感不高的威廉与刘璟聊了许久。
“军火。”刘璟推着他到了凉亭的，给他倒了杯清水递过去示意宋稚也坐，监督他喝完水才继续说“威廉愿意付出一些图纸换取潭州矿脉五年的开发权。”
这看着是很划算的买卖，枪械的图纸并非是有钱能弄到手的，西洋将其作为最重要的机密严禁外泄，哪怕刘璟用尽手段也不过只能得到已经趋于淘汰的款式，这样投入生产除了浪费资源毫无用处。
矿脉五年开发权其实不算什么，一座矿脉真正发生产出最起码也要两年时间，算起来最多只是用潭州三年的产出换取图纸。
“你答应了？”
刘璟为了寻到合适的图纸脑袋都快愁秃了，威廉估计也是做了功课来的，一提条件直接在他心坎上，摆明着是想将生意做成。
此前被温钰的人扣下的一批枪械似乎对威廉珀西很重要，这估计也算是威廉愿意卖他们一个好处的原因，估计也是想结个善缘方便后续的合作，只要不开战双方都还有洽谈的余地。
“再谈谈嘛，急什么。”刘璟对他笑了一下“还有得磨。”
任何情况下做生意都不会一下放出全部筹码，总归是有个漫长的过程。威廉的心理价也能从侧面反映出以珀西家族为首的西洋主战派态度。
“你此前同瑞恩珀西的事别露出马脚。”
“那事……只有温钰那个整天没别的事闲人才感兴趣。瑞恩如果在这种事上瞒不过他们两个，那我觉得他曾经的许诺也不过空话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青州一场内斗后他们回京，作为覃塘外使的瑞恩在当时就派了人过来同他们接触，双方也确实互相许以利益互惠互利，不过瑞恩玩不过查尔斯，所定下的东西自然要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