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的日光,正透过蘅芜院那株百年石榴树的枝桠,将最后几片胭脂色的花瓣镀上一层暖金。苏桃蹲在青石板墙根下,嘴里叼着半块松仁桂花糕,乌亮的眼珠随着春桃的动作滴溜溜转——只见那丫鬟正往粗布麻袋里码放刚出笼的芙蓉糕,雪白的糕体上还沾着温热的水汽,甜香混着蒸笼的白雾,在微凉的晨风中散作一缕勾人的馋意。
\"小姐,这笼芙蓉糕得给厨房刘婆子送两斤去,昨儿她教咱们做桃花酥呢。\"春桃说话间,指尖不小心蹭到糕面,连忙缩回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苏桃含糊应着,忽然竖起耳朵——月洞门外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哭腔,像极了上辈子她在戏班子后台听见过的旦角吊嗓,尾音拖得又长又颤,带着股子矫揉造作的劲儿。
\"姐姐!求您把镯子还给我吧!\"
话音未落,一道水绿色的身影便跌跌撞撞扑到廊下。苏莉扶着朱红廊柱,发髻上的珍珠发簪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碎钻在晨光里划出刺目的光。她身上那件时新的杭绸襦裙下摆扫过满地花瓣,将几片残红碾作泥尘,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任谁看了都得叹一声我见犹怜。
苏桃慢悠悠直起腰,衣襟上簌簌落下些许糕点碎屑。她挑眉看着眼前这位庶妹,故意将剩下的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道:\"哦?我的镯子又跑你那儿去了?\"
\"不是您的!\"苏莉猛地抬头,眼圈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是我放在妆台上的暖玉镯!那是父亲上个月送我的及笄礼,水头儿最好的和田暖玉......今早起来就不见了!府里除了姐姐您,还有谁会......\"
\"停!\"苏桃抬手打断她,故意将麻布袋往地上一墩,震得几块芙蓉糕险些掉出来,\"话可不能乱说。我苏桃是那种偷东西的人吗?\"她拍了拍衣襟上的糕屑,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我都是光明正大地顺。\"
周围洒扫的小厮们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几个胆大的偷偷互递眼色,肩膀都在微微发颤。春桃赶紧递过一方素帕:\"小姐,您嘴角还有糕屑。
就在这时,一道尖利的嗓音划破庭院的静谧。王氏掐着腰从月洞门进来,身上的石榴红披帛随着她的动作扫落几片残花,金镶玉的护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苏桃!莉儿的镯子丢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下人都查过了,就差你的蘅芜院没搜!\"
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手里还提着搜查用的竹筐,显然是有备而来。
\"搜我的院子?\"苏桃猛地提高声调,杏眼圆睁,\"继母这是何意?难不成怀疑我这侯府嫡长女,会去偷庶妹的东西?\"她故意往前一步,逼得王氏下意识后退半步,\"此事若传扬出去,旁人该如何议论?定北侯府的嫡女竟要靠偷庶女的首饰过活?父亲的脸面,侯府的门楣,都还要不要了?\"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王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本想借着搜院逼苏桃服软,却没想到这丫头如今伶牙俐齿,竟懂得拿侯府颜面来压她。
\"你......\"王氏气得胸口起伏,扬手就要打,却见苏桃灵活地往春桃身后一躲,还不忘嚷嚷:\"哎哎哎!光天化日之下,继母竟要对嫡女动手?家暴嫡女可是大罪,够得上报官的了!\"
她躲在春桃身后探出头,冲王氏做了个鬼脸:\"不如这样,咱们来个'现场搜证',把全府上下的下人都叫到正厅,当着父亲的面,让大家瞧瞧究竟是谁在搞鬼。\"说罢,她突然拔高声音,朝着垂花门外喊道:\"来人啊!去前院请父亲到正厅,再把所有家丁丫鬟都叫齐了,我今日要亲自断案!\"
这话一出,不仅王氏惊呆了,连躲在廊柱后的苏莉也忘了哭。谁都知道这大小姐以前最是怕事,如今竟要学升堂断案?
半个时辰后,定北侯府正厅内人头攒动。紫檀木雕花的屏风前,苏桃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那原本是永宁侯的位置,此刻老侯爷正缩在旁边的太师椅里,手捧茶盏装模作样地咳嗽,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自家嫡女。
王氏坐在另一侧,脸色铁青得能滴出水来,指甲深深掐进绣着缠枝莲的椅垫里。苏莉则跪在地上,哭得眼睛红肿,时不时偷瞄着高坐主位的苏桃。
苏桃将麻布袋\"砰\"地一声拍在桌上,雪白的芙蓉糕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馋得底下站着的小丫鬟们直咽口水。
\"肃静肃静!\"苏桃清了清嗓子,学足了戏文里县太爷的派头,\"现在本侦探要开始断案了。苏莉,你说镯子丢了,可有证人?\"
苏莉抽噎着道:\"今早我梳妆时还在妆台上,后来去了母亲院里请安,回来就不见了......\"
\"哦?去了继母院里?\"苏桃故作惊讶地挑眉,目光转向王氏,\"该不会是继母见那镯子好看,借去戴了吧?我记得前几日继母还夸过那镯子水头好呢。\"
\"放肆!\"王氏\"啪\"地拍案而起,\"我身为侯府主母,岂会偷女儿的东西!\"
\"谁知道呢,\"苏桃耸耸肩,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毕竟继母您上个月还'借'了我一支东珠钗,到现在都没还呢。\"
这话一出,永宁侯的咳嗽声陡然加重,茶水差点喷出来。王氏又气又窘,指着苏桃说不出话来。
\"少废话!\"王氏强压怒火,\"快说,莉儿的镯子是不是你偷的!\"
\"证据呢?\"苏桃晃了晃桌上的麻布袋,\"空口无凭就是诽谤,信不信我现在就去顺天府告你诬陷嫡女?\"
眼看苏桃油盐不进,苏莉突然\"噗通\"一声跪得更矮:\"姐姐,算我求您了!那镯子对我真的很重要,是父亲送我的及笄礼啊......\"
\"停!\"苏桃跳下椅子,绕着苏莉转了三圈,像打量什么稀罕物件,\"哭有什么用?得靠脑子。这样吧,本小姐大发慈悲,帮你找找。\"她突然一拍手,冲春桃喊道:\"春桃,把我昨天做的'寻物神器'拿来!\"
春桃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连忙跑进内室,捧出一个破旧的竹筛子——筛子边缘缠着几圈红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寻物雷达\"四个大字,其中\"雷\"字还少了个雨字头。
\"这是......\"苏莉看得傻眼,周围的下人们也纷纷探头探脑。
\"高科技,懂不懂?\"苏桃煞有介事地举起筛子,在苏莉头顶晃了晃,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暖玉镯子快显形......根据本侦探的精密推测,这镯子肯定没出侯府的大门!\"
她突然停下动作,筛子\"哐当\"一声指向苏莉身后的丫鬟绿萼,声音陡然拔高:\"你,把鞋脱了!\"
绿萼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大小姐,奴婢没......奴婢什么都没做啊!\"
\"没让你光着脚!\"苏桃翻了个白眼,上前一步抓住绿萼的脚踝,\"让我检查鞋底!\"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苏桃一把抢过绿萼的软缎绣鞋,在鞋底内侧摸索了几下,竟真的摸出一个圆滚滚的硬物——正是那只失踪的暖玉镯!
\"哦~原来镯子自己长了脚,跑到人家鞋底睡大觉去了!\"苏桃举着镯子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玉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看来这镯子跟庶女院有缘,专爱往这儿跑啊?\"
满厅的下人再也憋不住,压抑的笑声如同潮水般涌出来,几个胆大的甚至笑弯了腰。苏莉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绿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
\"不知......奴婢真的不知这镯子怎么会在......\"绿萼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眼神却不住地瞟向苏莉。
\"不知?\"苏桃冷笑一声,蹲下身捏住绿萼的下巴,\"这镯子怕不是自己长腿钻你鞋底的吧?说!是谁指使你把镯子藏起来的?\"
王氏眼神闪烁,刚想开口替绿萼辩解,苏桃却突然转身指向她:\"咦?继母您脸色怎么这么差?莫不是昨晚没睡好,帮着找镯子累着了?我看您这眼圈,比苏莉哭得还红呢。\"
永宁侯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来咳嗽道:\"够了!既然镯子找到了,此事就此作罢!大家都散了吧!\"
\"爹!\"苏桃不依不饶地追上去,\"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下人偷主子的东西,按侯府家法该如何处置?若是今日轻饶了,以后府里还不乱了套?\"
王氏咬着牙道:\"不过是个丫鬟不懂事,下次严加管教便是......\"
\"不懂事?\"苏桃挑眉打断她,\"那我前几日丢了块祖传的玉佩,是不是也能算'不懂事'?\"她突然凑近王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还是说,继母您觉得,庶女院的下人偷东西,比嫡女院的更'情有可原'?\"
王氏浑身一震,如同被针扎了般后退半步。永宁侯的咳嗽声已经变成了剧烈的喘息。
苏桃见状,故意打了个哈欠:\"算了算了,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这次就饶了她。不过嘛......\"她晃了晃脚边的麻布袋,视线落在瑟瑟发抖的绿萼身上,\"绿萼,你去厨房给我拿十块最新出炉的芙蓉糕来,就当是本小姐'寻物'的辛苦费了。\"
绿萼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厨房跑。苏莉气得浑身发抖,嘴唇都咬破了,却被王氏暗中狠狠掐了一把,只能把委屈咽进肚子里。
\"散了散了!\"苏桃挥挥手,麻布袋往肩上一扛,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外走,\"春桃,走,咱们去东街看看,听说新开了家点心铺,买五送一呢!\"
她晃悠着走出正厅,阳光洒在她素色的衣裙上,勾勒出纤细的背影。却没看见,屏风之后的月洞门阴影里,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正静静伫立。
萧策捏着一块从厨房\"顺\"来的芙蓉糕,指尖碾着细腻的糕粉,听着身旁亲卫低声禀报:\"王爷,方才那暖玉镯确实是苏二小姐让丫鬟绿萼藏的,想栽赃给大小姐。\"
\"哦?\"萧策挑眉,墨玉般的眼眸追随着苏桃蹦跳的背影,看她素衣下摆扫过满地花瓣,像只刚偷到蜜糖的小雀儿,叽叽喳喳又充满活力。\"她倒是越来越会折腾了。\"
亲卫看着自家王爷唇角那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惊得差点把腰间的佩刀掉在地上——这可是那位连太后赐婚都能面无表情拒绝的镇北王!何时见过他对哪家姑娘露出这种......堪称饶有兴致的神情?
苏桃刚走出垂花门,就被春桃拉住:\"小姐,您怎么知道镯子藏在绿萼鞋底啊?太神了!\"
\"猜的。\"苏桃啃着刚从厨房顺来的草莓糕,含糊不清地说,\"你没看见苏莉使眼色吗?那小眼神儿,恨不得把'我是主谋'写在脸上。再说了......\"她压低声音,凑近春桃耳边,\"那镯子内侧刻着个'莉'字,我昨儿还见她戴着呢,今早突然就丢了?骗鬼呢!我就赌她不敢把镯子带出庶女院,藏在丫鬟身上最方便。\"
春桃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小姐您真是太聪明了!跟戏文里的诸葛亮似的!\"
\"那是。\"苏桃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加快了脚步,\"走快点,去晚了点心铺该卖完了。我算过了,买五斤芙蓉糕送一斤,再加上草莓糕和桃花酥......够咱们吃到后晌了!\"
夕阳的金辉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麻布袋里的糕点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远处,镇北王府的方向,萧策推开书房的花窗,晚风吹起他月白的衣袂,目光落在街角那道欢快消失的身影上,指尖残留的芙蓉糕甜味似乎也变得格外清晰。
\"王爷,该用晚膳了。\"亲卫小心翼翼地提醒。
\"嗯。\"萧策收回视线,案头上摊开的《寒江独钓图》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没吃完的芙蓉糕。\"去东街那家点心铺,把草莓糕、芙蓉糕、桃花酥......每样都买十斤回来。\"
亲卫:\"......\" 王爷,您不是最讨厌甜腻腻的点心吗?
而此刻的苏桃,正站在东街\"味香楼\"的柜台前,掰着手指头跟掌柜的讨价还价,完全没注意到街角阴影里,那道始终追随的、月白色的身影。对她而言,什么宅斗阴谋,什么嫡庶之争,都比不上眼前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芙蓉糕——
毕竟,这世间万物,唯有干饭不可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