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后院的厢房,如今成了阴九的囚笼,一座用“真情”浇筑、铺满柔软锦缎的囚笼。阳光透过糊着素白窗纸的格子窗,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清荷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刻意压制到最低的阴冷水腥气。
阴九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巨大的满足和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这份幸福的脆弱感。他那只缠着干净白麻布的右手掌心下的鼓包依旧在缓慢蠕动,正被另一只纤细柔软的手轻轻握着。
清荷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用温热的湿巾,一点点擦拭着阴九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
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在擦拭的不是一只沾染过无数血腥的手,而是世间最纯洁无瑕的玉器。
“还疼吗?”清荷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带着天然的怯懦和浓浓的关切。她指的是阴九掌心那被血蛭蛊虫寄生的地方。
阴九痴痴地看着她,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软触感和那份毫无保留的温柔,只觉得心脏被一种滚烫的暖流包裹着,连蛊虫蠕动带来的细微不适都显得微不足道。他摇摇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软:“不疼…有你在…什么都不疼。”
清荷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映着阴九痴迷的脸。那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看透一切的悲悯。她微微咬了咬下唇,似乎在犹豫,又像是在积蓄勇气。终于,她放下湿巾,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阴九掌心那微微鼓起的皮肤边缘,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
“林大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澈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汽,“…我…我昨晚…又做噩梦了…”
阴九的心猛地一紧,立刻反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指:“梦到什么了?别怕!有我在!”
清荷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瞬间滚落下来。她微微侧过头,似乎不忍直视阴九的眼睛,声音破碎而哽咽:
“…我梦到…你…你变成了…好大好大…好可怕的…红色的虫子…”
“它…它在吸别人的血…好多好多血…”
“然后…然后…它…它回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全是冰冷和…和饥饿…”
“它…它朝我爬过来…我…我跑不掉…”
“它说…它饿了…它要…要连我一起…一起吃掉…”
她猛地扑进阴九怀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落叶,放声痛哭:
“…林大哥!我怕!我好怕!我怕有一天…它…它真的会吃掉你!也…也会吃掉我!”
“我不要!我不要你变成怪物!我不要你被它控制!我…我宁愿死…也不要看到你变成那样!”
每一句哭诉,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阴九那颗被“爱情”浸泡得无比柔软敏感的心脏上!清荷描述的画面——那狰狞的血蛭,那冰冷的饥饿眼神,那吞噬一切的恐怖——正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愿面对、最恐惧的梦魇!此刻,被心爱之人用如此恐惧绝望的哭声喊出来,那份冲击力,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残忍!
巨大的愧疚、恐惧、和一种被爱人恐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阴九的心脏!他死死抱住怀中颤抖哭泣的清荷,只觉得浑身冰冷,连掌心的蛊虫似乎都感受到了主人的恐惧,不安地剧烈蠕动起来!
“不会的!清荷!不会的!”阴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我…我不会让它伤害你!永远不会!”
“可…可是它在啊!”清荷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无助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恐惧,她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阴九的掌心,“它…它就在你身体里!它…它在长大!它在变强!林大哥…我能感觉到!它…它像影子一样跟着你!它…它总有一天会把你…把你变成真正的怪物!”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仿佛要刺破灵魂的呐喊:
“…除非…除非它消失!除非…除非它死了!林大哥!我们…我们把它弄出来!我们…我们杀了它!好不好?求求你!杀了它!我们…我们做回正常人!好不好?”
“杀…杀了它?”阴九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深潭般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
废掉本命蛊?
那等于废掉他一身力量的根基!等于废掉他赖以生存、赖以复仇、赖以掌控他人生死的依仗!等于…将自己重新打回那个任人欺凌、连父母都嫌弃的废物原形!
“不…不行…”阴九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巨大的抗拒和茫然,“没了它…我…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就…保护不了你了…”
“我不在乎!”清荷猛地打断他,清澈的眼眸中爆发出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光芒!她紧紧抓住阴九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林大哥!我只要你活着!真真正正地活着!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我不要你保护!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一间小小的茶馆…或者…或者种几亩薄田!过最普通的日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巨大的憧憬和蛊惑,描绘着与“怪物”截然相反的、充满烟火气的平凡未来:
“…早上…我为你煮粥…你…你帮我梳头…”
“…傍晚…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看夕阳…”
“…没有杀戮…没有恐惧…只有…只有我们两个…”
“林大哥…”她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声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如同最后的审判,也如同最深的蛊惑:
“…杀了它!废了它!我们…重新开始!做一个…真正的人!好不好?”
“…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做一个…真正的人…”
“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这两句话,如同两把最锋利的钥匙,狠狠捅进了阴九灵魂深处最脆弱的那把锁!
他看着清荷眼中那混合着恐惧、绝望、以及巨大期望的泪水,看着那张写满“只要你平安”的、纯净无瑕的脸庞…过往二十多年的冰冷、怨恨、扭曲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眼前这片用“真情”和“平凡未来”编织的、充满致命诱惑的幻梦!
做一个真正的人…
有她在身边…
过最普通的日子…
没有杀戮…没有怪物…
这个幻梦,在清荷那殉道般决绝的目光和滚烫的泪水浇灌下,瞬间压倒了所有对力量的贪婪和对失去力量的恐惧!
深潭般的眼底,那层属于邪修的冰冷暴戾彻底消散,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自毁的温柔和一种被“救赎”的渴望!
他缓缓地、颤抖地抬起那只被血蛭寄生的右手。掌心皮肤下,那暗红色的鼓包似乎感受到了主人那决绝的、充满毁灭气息的意志,疯狂地、绝望地蠕动着!一股冰冷污秽的气息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
阴九的目光死死盯着掌心那蠕动的鼓包,眼神中充满了痛苦、挣扎,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投向清荷的温柔。
“好…”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为了你…清荷…”
“…为了…我们…”
他猛地闭上眼!不再看那代表着他所有力量与罪孽的掌心!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古老契约气息的、源自他生命本源的意念波动,如同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向掌心皮肤下那疯狂蠕动的血蛭蛊虫!那是本命蛊与宿主之间最核心的联系!是摧毁契约、自我毁灭蛊虫的…唯一方式!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气泡破裂的闷响,从阴九掌心传来!
那只疯狂蠕动的暗红色鼓包,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活力,猛地僵住!随即,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迅速干瘪、塌陷下去!一股极其精纯、却带着浓郁死寂和怨念的污秽精元,如同失去了束缚的毒蛇,猛地从掌心那个无形的“伤口”反噬而出,狠狠冲入阴九的四肢百骸!
“呃啊——!!!”
阴九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弓起!他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死寂的灰败!全身的血管如同黑色的蚯蚓般在皮肤下狰狞暴起!七窍之中,同时渗出乌黑粘稠的血丝!
巨大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痛苦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强行撕裂的破布娃娃,灵魂都在被那股反噬的污秽力量疯狂撕扯、吞噬!
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齿因为剧痛而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跳,豆大的冷汗如同溪流般滚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着,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那只刚刚废掉蛊虫的右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掌心皮肤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留下一个狰狞的、不断渗出乌黑血液和丝丝缕缕灰白气息的孔洞!
剧痛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他的意识。在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刹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过头,模糊的视线死死锁定床边那张写满“惊恐”和“心疼”的、泪水涟涟的绝美脸庞。
“清…荷…”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见,眼中却充满了巨大的、如同献祭般的满足和一种近乎解脱的温柔,“…别…怕…我…我…废了…它…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
话音未落,他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瘫软在锦被之中,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掌心不断渗出的乌黑血液,证明他还活着。
清荷扑在床边,看着瞬间变得如同死人般的阴九,看着他掌心那狰狞的伤口和不断渗出的污血,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那张绝美的脸上,泪水依旧在流淌,眼神中充满了“心疼”和“无措”。然而,在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眸最深处,在泪水模糊的遮蔽下,却闪过一丝极其冰冷、极其漠然的…解脱。
她颤抖着伸出手,用洁白的丝帕,小心翼翼地、如同擦拭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般,轻轻按在了阴九掌心那不断渗出污血的孔洞上。
丝帕迅速被乌黑粘稠的血液浸透。
厢房外,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历锋负手而立,深潭般的目光穿透虚掩的门缝,清晰地落在床上气息奄奄的阴九身上,落在他那只废掉的、如同破败口袋般的右手上。
藤蔓已断。
毒刺已除。
猎物…已奄奄一息。
深潭之下,毒蛇冰冷的獠牙,终于完全探出,闪烁着饥渴的幽光。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那隐没的青紫脉络瞬间亮起,散发出阴毒死寂的冰冷气息,无声地锁定了厢房内…那失去了一切依仗的、毫无防备的…血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