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的死寂,被柱子踏入门槛时带进来的冷风搅动了一下,旋又沉下去,沉得压人。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霉烂尿臊,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柱子的喉咙。他脸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
老狗扭曲的尸体还躺在角落的烂草堆里,脖颈那个豁开的血洞已经不怎么流血了,暗红色的血块糊在伤口周围,像一块丑陋的烂疮。几只肥硕的老鼠在阴影里探头探脑,绿豆眼闪烁着贪婪的光。
柱子强忍着恶心和恐惧,声音发颤:“这…这咋弄?拖…拖出去埋了?”
历锋没说话。他像没闻到那浓烈的血腥和尸臭,径直走到老狗的尸体旁,蹲下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犹豫。他伸出那双洗干净不久、指节却已显粗粝的手,抓住老狗冰冷僵硬的脚踝。那触感像抓着一段冻硬的木头。
“去后面。”历锋的声音干涩平静,像在吩咐一件寻常活计。
柱子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帮着抓住老狗的另一只脚踝。入手冰冷滑腻,沾着粘稠的血污,他手一抖,差点又松开。两人合力,将老狗沉重的尸体拖出破庙昏暗的光线,拖向庙后那片长满半人高荒草的乱葬岗。
冷风卷着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地面冻得梆硬,混杂着碎石和不知名的碎骨。
历锋松开手,目光扫过四周,很快锁定一处相对松软、长满枯黄杂草的洼地。“这里。”他说完,便不再看柱子,自顾自从旁边一个倒塌的土墙根下,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沾满泥土的半截破瓦片。
柱子看着历锋手里的破瓦片,又看看冻硬的地面,脸都绿了:“这…这得挖到什么时候?我去找把铁锹?”
“动静太大。”历锋头也没抬,已经开始用那半截破瓦片,狠狠地剐蹭冻硬的地表。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狠劲,泥土混着草根被翻起,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冰冷的土屑溅到他脸上、手上,他也毫不在意。
柱子看着历锋那瘦小却异常专注、仿佛只是在处理一堆柴火的背影,再看看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老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小子…不是人!他咬了咬牙,也只好在旁边找了块尖石头,忍着恶心和恐惧,开始笨拙地挖掘。
冻土坚硬如铁。挖掘的过程漫长而痛苦。柱子挖几下就得停下来喘口气,手指被碎石和冻土磨得生疼,冰凉的泥土钻进指甲缝里,冻得他龇牙咧嘴。他时不时偷眼看旁边的历锋。
历锋的动作一直没停。他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紧握着那半截破瓦片,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隆起。他一下,又一下,机械而执着地剐蹭、撬动、挖掘。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溅起的泥土,顺着脸颊流下,在他下巴上凝成泥痕。但他眼神专注,只有眼前这片需要被挖开的冻土。老狗的尸体躺在旁边,像一堆等待处理的垃圾。刺鼻的尸臭和血腥味,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柱子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他别开脸,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具尸体,只盯着自己手下那片被翻开的、带着冰碴的黑土。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勉强能容下老狗尸体的浅坑终于挖好。历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到老狗尸体旁,再次抓住冰冷的脚踝。
“埋。”他言简意赅。
两人合力将老狗僵硬的尸体推进浅坑。尸体落坑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一片尘土。历锋开始用脚将坑边的泥土和挖出的冻土块往坑里推。柱子也赶紧帮忙。
泥土很快覆盖了老狗那张扭曲的脸和脖颈上恐怖的伤口。当最后一捧土盖上去,将那片暗红彻底掩埋时,柱子才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荒草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历锋则站在那个小小的新土堆旁,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用脚将泥土踩实了些,又捡了几块碎石和枯枝,随意地丢在上面做遮掩。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转身就走。
“回。”声音平淡无波。
柱子看着他沾满泥土、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再看看那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土堆,心底那股寒意久久不散。他挣扎着爬起来,拖着发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这一次,他落在后面,看着历锋的背影,眼神复杂,再不敢像来时那样随意搭话。
回到黑虎帮据点,向疤脸复命的过程异常简洁。历锋只说了句“弄干净了”,疤脸也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目光在历锋沾满泥土、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柱子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压抑的屋子。
而历锋,则留了下来。不是疤脸留他,是他自己没走。他沉默地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疤脸似乎并不意外。他拿起桌上那本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五毒残篇》,随手掂了掂,又拿起那块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黑色块状物,眼神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知道这是什么?”疤脸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历锋身上。
“毒。”历锋的回答很简单。
“五毒掌的引子。”疤脸嘴角那丝玩味更浓,带着残酷的意味,“也是催命的药。”他将那本残篇和那块黑乎乎的东西一起,抛向历锋。
历锋抬手接住。入手冰凉,残篇的书页边缘割手,那块“引子”的恶臭更是直冲鼻腔。
“帮主最近得了个新鲜玩意儿,缺条好狗试试成色。”疤脸的声音低沉,像毒蛇吐信,“这烂肉里的骨头,你敢不敢啃?”
历锋低头看着手里这两样东西。一本写着“此路不通…脏腑尽腐…剧痛七日…死…”的邪门功法,一块散发着致命恶臭的“引子”。他没有丝毫犹豫,握紧了它们,抬起头,看向疤脸,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敢。”
疤脸疤痕纵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清晰的、带着满意和残忍的笑容。他挥了挥手:“滚吧。等着。”
………
寒来暑往,黑虎帮据点后院那棵歪脖子柳树绿了又黄,黄了又枯,整整十次。
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瘦骨嶙峋、在烂泥里挣扎的蛆虫,蜕变成一头獠牙毕露的恶狼。
历锋二十四岁。他不再是那个套着宽大灰布衣服、像根豆芽菜的骨头架子。
黑虎帮西城分舵的头目——历爷。这个名号是用命、用狠、用无数见不得光的勾当堆出来的。
他的变化是惊人的。
身体像吹了气般壮实起来。十年的光阴没有浪费在酗酒和嫖赌上。他像一头沉默的野兽,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在破晓前最冷的时刻,用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锤炼自己。
沉重的石锁、粗糙的沙袋、冰冷的井水…每一次极限的压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和濒临窒息的喘息。汗水浸透粗布短打,又在寒风中冻成冰碴。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单薄的身体里,硬是长出了虬结如铁的肌肉,宽厚的肩膀,粗壮的手臂,每一寸线条都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疤痕,像一张无声的功勋簿。
那双眼睛,褪去了少年时的空洞和疯狂,沉淀下一种深潭般的阴鸷和精悍,像打磨过的黑曜石,冰冷、锐利,偶尔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
这份远超常人的健硕体格,是他十年如一日疯狂压榨自身潜力的结果,也是他能在一次次血腥的帮派倾轧和搏杀中活下来的最大依仗。这身体,像一具被他精心锻造、准备用来承受更大磨难的容器。
但在这具强悍躯壳的外面,历锋披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皮——油滑、世故、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谄媚。
在帮主面前,在那些资历更老、权势更大的头目面前,他永远是那个笑容谦卑、姿态放得最低的“小历”。
递烟点火,斟酒布菜,言语间滴水不漏,马屁拍得又响又准,让人浑身舒坦。帮主咳嗽一声,他立刻就能递上温热的参茶;哪个头目随口提一句想吃城东老李家的酱肉,第二天准保热气腾腾地送到面前。他像一条最会摇尾巴的狗,把上面的人伺候得舒舒服服。
对自己手下的喽啰,他则是另一副面孔。冷酷,苛刻,压榨到极致。每月的份子钱只多不少,稍有懈怠便是拳脚相加。他手下负责的几条街,油水被刮得最狠,连那些暗娼窝点、小偷团伙都被他榨得叫苦不迭。
搜刮来的钱财、酒肉、女人,源源不断地流向他。他吃得最好,穿得最体面(在帮派标准内),住在据点里位置最好、相对干净的房间。他用从下面压榨来的资源,滋养着自己这副精心打磨的躯壳。
疤脸早已和他平起平坐,同为黑虎帮的头目,各自掌管一片区域。疤脸脸上那道疤痕依旧狰狞,看历锋的眼神却早已不同。曾经的审视和利用,变成了如今带着几分复杂意味的…认可?或者说是对同类气息的感知。
那本《五毒残篇》和那块恶臭的“引子”,疤脸在当年问过那句“敢不敢啃”之后,就真的交给了帮主。据说帮主得了本更厉害的功法,对这门残缺又凶险的玩意儿看不上眼,随手就丢给了疤脸。疤脸自己也没兴趣练这种折寿的邪功,转手就扔给了历锋,像扔给一条能啃骨头的野狗。
历锋接了。他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这两样东西,像守着一个巨大的、危险的宝藏。他没有立刻去练,他在等。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等自己的身体锤炼到能承受那“脏腑尽腐、剧痛七日”的极致痛苦。
十年。他像一条蛰伏在烂泥潭底下的毒蛇,耐心地磨砺着獠牙,等待着那致命一跃的机会。